回忆生香玉兰花
(陈煌摄)
玉兰花象牙白的白色花瓣如洁净皙白玉指一般,雅致地微微闭合著。(陈煌摄)
我喜欢去传统市场买菜,尽管菜色一向变化不多,但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惊喜。
那瘦弱矮小的老太婆低着头,佝偻着身子,独自用她满是褶皱的小手坐在骑楼下,慢慢捻起细铁丝整理串起小推车上的一小竹篮玉兰花,我驻足探望,一股熟悉却难得的幽香立刻钻进我的嗅觉,有多久岁月不再拥有此味道了?
莫名的,我一向对玉兰花有十足的好感。
我想蹲下来,心想买两串吧,但随即想到要钻进百味杂陈的传统市场,那岂不是有损那高洁浓郁却清雅的玉兰花香,所以不免在老太婆的摊前用力先贪心地吸闻了几回,等着从传统市场买菜回头后再来购买。
那老太婆的模样让我想起早已过世,也一样瘦弱矮小的外祖母,晚年剃度拜佛的外祖母独自一人在家修行,我每回走远路去看望已有年岁的她时,她长年的诵经桌前也经常摆放供奉一小盘生香玉兰花,童年的我总是只能默默一旁等待她边用满是褶皱的小手翻阅经书,念完佛经后,才从跪座上艰困地起身和我打招呼,那时,除了流连不去的外祖母诵经声外,就是满室飘荡不离的玉兰香沁脾的暗香了。
从传统市场转出来后,我在半路上就遇上那卖玉兰花老太婆,我问她玉兰花怎么卖。
她有点讶异地停下缓缓地步伐,因为此时她已将一竹篮玉兰花收拾好,上面盖上毛巾,拉着小推车往传统市场方向与我迎面而至,擦身而过时我瞥见她身后小拉车上的玉兰花身影了,我叫住她。
她满脸皱纹地微笑问我怎知道她在卖玉兰花?
她的表情和神态立刻又让我联想到我的外祖母。
我说,我刚刚见到她在前面骑楼整理玉兰花了。
接着,我问怎么卖?
我猜想,她应该赶着将玉兰花带去传统市场叫卖吧。
她微微欠身掀开竹篮上的毛巾,在那一刹那,一阵浓郁却夹杂着回忆的香味又钻入我鼻子里,同时我彷若又见到外祖母那矮矮弱弱的身影。
这老太婆她也很矮,仅到我胸下,因此她一欠身我就能见到她的后脑没插玉兰花装饰的白发发髻,和那坚毅一般的小肩头,她的年纪至少也接近八十年纪了吧。
一串三朵玉兰花,二十元。她说。
未完全绽放,象牙白的白色花瓣如洁净皙白玉指一般的纤长花瓣,雅致地微微闭合著,外层绿意的花萼依旧不离弃地保护着欲开的花瓣,以及尽可能地维护着不让花香放肆地散发一样,但我还是很快轻轻捻起她递给我的一串玉兰花了,这样的玉兰花与花香,几乎与我时隔超过数十年了。
但更早,我记得我曾经就读的老家小学里,校园里有几株玉兰花树,我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时就总会冥冥中闻到飘过教室空中的玉兰花香,清淡却又浓郁,毕业后我就离开那小学与那几株玉兰花树了,接着,时间彷若从此越走越快,也越走越远,连那玉兰花香也跟着在我嗅觉记忆中变淡,变淡,然后消散了。
要不要买五十元,给你三串?她擡眼询问我。
我不假思索,快意同意了,为何不?
多一串玉兰花多让满室生香,不也更好更令人感到幸福,况且我的预感是她的玉兰花在以后的日子里恐怕也并不常见了。
不过,她却塞给了我四串。
离开时,我回望着她弱小矮瘦的小身躯慢慢拉着她的玉兰花拉车,消失在路边红砖道人群中,不知在传统市场里,她的满满一竹篮玉兰花是否也能得到有心人的青睐。
回到家后,我迫不及待地为难得的玉兰花留下一些倩影,然后将其中两串搁在一白瓷碗中,另两串就挂在电脑边,即便仅是望着它们,也让人怜惜,觉得幸福。
这种性喜温暖,但日照不足却显柔弱的花朵,在过去因香气宜人而甚受台湾女性的欢迎,她们将它作为漂亮发饰,或配戴在衣襟上,十分美观;我祖母在世时,我从小就记得她喜欢将一或两朵玉兰花夹入盘好的后脑漂亮发髻中,我祖母年轻时应该很爱漂亮吧,玉兰花的花香有时混合著她的淡淡发油香,那是一种代表早期台湾女性的最美味道吧,而这数百年前就远渡重洋而来的玉兰花,就是因此被一代代装饰在寻常百姓妇女生活的头发,或衣襟上,或情感中,成为最代表早期台湾本土的最美最香的花朵了。
只是,到了我童年时的母亲身上,玉兰花似乎就已逐渐由我渐长的岁月中消逝。
后来,每每我去传统市场时,经过那骑楼时都不免仔细找寻那低低蹲着细细整理小竹篮玉兰花的老太婆身影,同时总期待能闻香系回几串玉兰花,这似乎已变成我后来其中一个生活习惯了。
有一回,正好路过骑楼附近的一个过街天桥,心想,今天没见到她和玉兰花了。
不意却很快又闻到阵阵浓郁的玉兰花香迎面扑来,一擡头,远远的就见到她小小身影坐在天桥下的阶梯上,露出如玉兰花般让人欣然精神一振的笑容,对着我说,今天还要香花吗?
我也对她露出笑容,也蹲了下来。
我喜欢玉兰花,也喜欢遇见她,宛如见到亲人一样。
所以,这让我怀念的几串玉兰花,如今却复古一样,总在我过去的窄窄小小几坪的陋室中又制造数日似有若无,时而浓郁时而淡雅,如一些过去的记忆,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却又浓淡相宜的回绕缕缕不去香氛,让人倍觉好感,却也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