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的房间

图/豆宝

杨淳欣

(本届时报文学奖得奖作品集相关讯息请扫描QRCODE)

有东西在缓缓地融化着。 从最深的意识里,从醒不来的梦里,从眼角慢慢流出,溢满床畔,蓄成一口湖。所有漂浮的家具上,都长出了雪白色的花朵。整个房间就像一座积雪的湖岸花园……

我在湿答答的雨声里醒来。天亮了。梦破了。醒来的只有身体,心还瑟缩着,不乐意睁眼,只想躲回梦里。空气灰灰的,房间渗满湿气。灰白墙壁上有着看不见的孔洞,若有似无地在耳畔呜呜啜泣,像有幽魂哀号不散。

我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我在干嘛?原始壁画上哲学家都关心过的问题在我心底低回起来。

哀怨什么呢?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房里只有与我一同晨起、此刻正据在枕边望着我的棕色小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咖啡渣色的小虫子忽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只两毫米大,装死的时候还以为是什么小沙粒。上网查许久还是无法断定这是什么虫子,牠太小了,我也不想看得太清楚。或许是烟甲虫,某种喜好潮湿、食霉菌而生的害虫。网路上说,当你连续看到好几只的时候,通常已经是一屋子的虫了。

一屋子的虫?

连虫都只能瞇着眼看,习惯物理性把虫身打马赛克的我,实在没有办法想像这种灾难命题。光是在抱枕、玩偶上蠕动的小虫都能让我无声尖叫到内脏不住震动。我到底有没有尖锐咒骂出声?戴着耳塞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对虫子怒吼些什么。虽然那似乎也不重要。

疯狂甩掉枕头上的虫,拿三张卫生纸往死里捏。摘掉耳塞,耳朵接上了音源线,欢迎回到现实世界。而我就快迟到了,今天是礼拜一。

*

外头在下雨。天色愁眉苦脸,瘪嘴灰着表情,比星期一的上班族更忧郁的模样。虽然不是梅雨季,冬日的雨却更湿更碎,仿佛失禁的眼泪,永远擦不干。

街头,人们形色匆忙,快走或奔跑着,可以从裤管上污泥沾染的轨迹来分别慌张程度。公车站牌下伞像蕈菇一朵一朵挤在一块,随风雨而摇晃着。281号公车从信义101往东北方朝内湖而去,两分钟后进站。从左到右横越整个台北市的212号公车,还要再等五分钟。往不同方向去的公车一辆一辆从远方驶来,雾雨迷茫之中,路之尽头看起来好小。指尖上看起来近的事物,总是难以企及的遥远。我等的车怎么还没来?

提着黑色的手袋,里头有水壶、笔记本、原子笔、钱包、手机。还有什么?与人好好相爱的心意、吐司上烤出来对生活的快乐想像。有一场热热烈烈的冒险在等着我。但东西都带上了,我该搭上哪班车,才能抵达那里?

281号公车来了。里面人比氧气还多,闷得下起雨来。左边男人笔挺衬衫的腋下,缓缓生成了座散发骚闷味的灰白湖泊。右边女人的手提包抵着我的腿,沿路断续地在大腿上撞出肉粉色的凹洞。

一车挤在一起的男女,如此像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日用品,等待着被日子消耗殆尽。外面的景色不断晃动失色,我们每个人虽然前进着,实际上却是彼此相困、动弹不得吧?在更高次元生物、在神的眼中──此刻,关于小人物维度世界的所有推挤,是不是都毫无意义?

耳边似乎有声音悄悄对我说:「你们之中,无论情愿或不情愿、在乎与不在乎,都没有谁能比谁去得了更远的地方......」

后面座位上的高中男孩眉头紧皱,盯着笔记上五颜六色的萤光笔迹无声碎念着。是晨考吧,他在念的是生物还是历史呢?一行又一行的黑字随着马路颠簸舞动,我抓着吊环摇摆着保持平衡,仿佛自己也是一枚遗落、游走于城市之中的铅字,而这枚字好想走回属于她的诗集里。

「下一站,南港......」

我闭上眼,想了想办公室萤幕上紧紧贴着的鲜黄便利贴,今日的待办事项还有好多空格没打勾。那里,才是我要去的地方。

*

把公车上逼出来的汗水擦拭干净,躲进厕所补好妆,从容地回到位置上。行政助理的工作很单纯,每天协助主管们预约会议室、缮打会议记录逐字稿与各式报告。

打逐字稿是按部就班的工作,必须反复聆听,在段落之间不断往返、确认无误,字不能多,也不能少。于是整个工作可以化约成「不要打错字」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这完全不是我在任何一堂研究所专题课上,曾经探讨过的命题,或钻研过的技术。上午,我敲打键盘,专心的检查每一个句子;下午,我在影印机前等待机器吐出纸张,剪裁、装订它们。

白纸双面印刷,来来回回之间,缓缓叠落在一起。各种雪白与乳黄色,浓厚地、方正地积在小小的影印间里。我偷闲地望着窗外发呆,每天同样的时刻,可以看见同一班公车经过同样的地方。那是我早上搭来的281号公车吧?公车停在斑马线前,等待着绿灯,下课了背著书包的孩子们,正快乐地奔跑过马路。

我好像搭错车了。

搭上一班反向的捷运、搭上一班往东或往南没有终点站的列车,摇摇晃晃去一个没有计划过的远方如何?

「你不是之前说想离职了?」忽然有声音闯了进来。隔壁同事拉着另一个同事躲进影印间里,冲着即溶咖啡闲聊起来。午后,时钟指针渐渐无力往下垂的时刻,差不多也是工作疲乏的人们开始串门子话家常的时刻了。

「老狐狸怎么肯放我走?年底还有大案子。」办公室里,要讨论主管,肯定需要某种代号。

「也是。至少要撑到领完年终吧。这时候离职,资历也不是很好看。」

冒险是没有班任何班车可以抵达的。我收理好还微温的纸张,轻轻离开了影印间。

回到桌前,替一本又一本的报告书贴上标签,分门别类。工作的意义真像灰姑娘的魔法。最初看起来,这些报告是饶富声响的,后来南瓜马车一般地变回了字,最终化为蠕动虫形。这就是我每天晨起出门的真相吗?字随着注音符号一节节地,以十二号新细明体的姿态生长出来,宛如一只只缓缓伸展开身体的幼虫。牠们慢慢爬出萤幕,据满整张桌子,而后爬上我、围困我,直到我也跟他们融为一体。

这种工作着、活着活着就慢慢变成一只虫的故事,好像在哪里听过。我晕沉沉地挤着电梯下楼,排队刷过打卡机,模糊地想起了故事的细节,是卡夫卡的《变形记》:一个男人某天醒来忽然就变成了一只虫,自我厌弃、被他人厌弃,后来越来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死掉了。

大楼外天色非常阴暗。我仰望着尘霾的天际,水珠啪嗒啪嗒地落下,堆了我满脸。从眼角、鼻翼、颊边,到下巴。什么都不落下,什么都只是积着。

*

我想要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按着惯性搭着差不多时间的捷运回到家,买了差不多的晚餐。将餐盒与伞放在玄关鞋柜上时,这样的念头从心底深处涌上。我不想再搭281号公车或板南线了。我要搭上别的列车,沿着未曾见过的路线,前往全然不同的目的地。

那里会是一个不再被方正格子所约束的地方。会是一个没有迷雾笼罩、所见事物都无比清晰的地方吧?

我将鞋子收进鞋柜里,心里头忽然有点热。光是想像那辆前往冒险的班车,我就对明天可能露脸的阳光多了一丝期待。那快乐的渴望,甚至让我差点忽视了正经过我手指的棕色小虫。这些该死的、无所不在的棕色小虫。仔细观望了一下,还不止一两只。我望了望鞋柜上方很久没有开启清理过的置物柜,若有所思起来。

事情应该要有所改变。或许,就是此刻,我可以出发,即便是清理柜子这么一小步。

我打开了置物柜。

里头是一些凌乱的鞋盒杂物,与一双短靴。被时间与我遗忘的鞋就这样孤独地生长灰尘。我将鞋抽了出来──

鞋头绵绵密密地覆盖着乳白霜丝,一层一层浓稠堆叠着,毛绒绒的奶盖茶。在我的手指触动了它的瞬间,它也吐了气息。时间迟滞了起来,光线下我看见满满抖落的白雪花片。

下雪了。

细雪轻飘飘地洒落,温柔地轻吻着鼻子。一个属于亚热带盆地的,梦幻雪季。

还没来得及擦去脸上的搔痒白粉,雪很快就消融而变成浊黑。拖出的靴子,泄漏一地潜藏在置物柜里久久不曾向人言说的秘密。棕色小虫在玄关演化了一场如宇宙生成的大爆炸,无数微缩的黑洞无止尽地炸散开来。柜子深处,原来有生命在此指数性繁衍,如同物种之起源。

在看见黑洞的瞬间,我失去了言语能力。

一只又一只的小虫是一个又一个的洞,像是一日又一日紧凑着来的明天。它们占据了、爬满了我的房间。空洞累积空洞,里头的虚无也不断放大。空洞是一个巨大的零,日子再长,相乘起来都是零。

我能够去哪里呢?路途再远,碰上黑洞,全部都会归零。所有出发的计划与笔记的热度,也终将失温,如积雪总会融化,最后只是一滩脏水。

在那样的时刻里,我非常、非常的孤独。我想起了故事里死掉的男人,不再能确定自己所厌恨的是霉、是雨、是虫、是工作、是城市──还是我自己。情绪是多余的。生气是徒劳的。一切是没有意义的。我们都只是房间里的虫。奋力屈身爬行,无目四窜,用尽一生也抵达不了小房间的另一端。

我想我所能做的就是出门去买罐便宜的水烟。毕竟,一个房间已经够小了,真的挤不下更多的虫了。

个人简介

本名杨淳欣,生于处暑,相信夏末诞生的孩子个性里都有未褪的热情与缓生的凉意。念过医学院、公卫学院,目前为工程师兼职写作,无法戒掉对生活种种可能性的好奇心。在喜欢与讨厌自己之间徘徊不定,每天都要发起推翻自我的革命。

得奖感言

在写作上,我一直是个缺乏工具的人,感谢前辈们的帮助,我终于有了第一块磨刀石。

对于生活,我总是纸短情长:想说的多,出口的少。敲破手心里紧握的那颗小石子,费力在碎片上刻出字来 ,我是幸运且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