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离水边那么近

红冠水鸡。(九歌文化提供)

印度杏菜。(九歌文化提供)

米苔目。(九歌文化提供)

蜗居都会区,幸而,家离水边那么近,几步路,便可来到一条水廊,沿着它走不多时,又能遇上水泽湿地。

那日,我行经水廊上方人行步道欲往湿地去,走着走着,视线被水域卵石上一只白色鸟儿勾了去。那是我唤为「小白」的小白鹭吗?牠静静停伫好一阵子,忽地张开雪白羽翼凌空拉出一道优雅弧线,最后落在对岸一棵大树顶端,久久凝定不动,之后才转动脖颈往左看看,再转动脖颈朝右瞧瞧;与大白鹭相较,小白鹭不管动静间,总带有更似水波的灵动。

阳光下,灵动水波彼此追逐,整条水路彷若流淌着晶钻;岸边玛瑙珠展示着蜜黄色珠玉;金露花的翠玉叶片层叠出亮彩艳泽。

逛过这水岸珠宝展示会,走入湿地音乐厅,才穿越盘旋着紫藤藤蔓的入口,就听到「嘎、嘎、嘎、嘎」」与「嘎-哩-归」、「嘎-哩-归」多重奏,接着是低音独唱「咕噜咕噜咕噜~」,穿插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合音,随后「叽伊-叽伊」、「叽伊-叽伊」的清脆嗓音拔群而出……

边聆赏鸟儿乐团演出,脚边还开张着美术馆,弯身、下蹲,将自己与视线缩小再缩小,遇见了粉黄樱绒草、紫背草、向天盏等独独属于我的美丽展品,安静独享。

而小蓝也现身了,那是只黑冠麻鹭。

最早见牠在湿地小径边的土斜坡蹑着长脚走路,无声息的,一瞬间,尖尖嘴喙猛的往草丛一个戳刺,狠狠准准钓起一条长长蚯蚓。也曾看见牠于开阔草坪享用虫虫大餐后,悄声走呀走,到了灌木丛旁停住再也不动,阳光照得牠的蓝眼影很是鲜艳美丽。这回牠匆忙些,这儿走走,停一停,那儿走走,停一停,然后倏忽不见。

有水,有了自然,也有了季节展演。

自冬入春,环绕着湿地的绿篱山素英,柔软伸展的枝条间绽放出雪白光洁的瓣朵,也绽放出雪白光洁的清香。

春意渐浓,亦渐渐酿出苦楝的香,只是苦楝树的身型拔高简直冲了天,没有通天鼻一下子还真捕捉不到那香,且一把把绿树大伞将日光给了天,将荫凉给了地;而郁郁暗影自私了些,想独拢苦楝花之美,然而它并不知道,那纤纤之美又怎藏得住?早悄悄流泄于小径上,只等着与纤纤目光交会。

从春日到夏日,湿地边与斜土坡上方的杜虹也渐次盛放,好似粉、紫、白簇簇飞羽,更有无数蜂蝶,如小紫斑蝶、绯蛱蝶扑腾着小小飞羽,简直仙气蒸腾,让人随之飘飘然。

待青枫以火红、枫香以金红艳丽天际,杜虹花结出紫玉般果子,引来白头翁、绿绣眼欢闹枝头,那就是秋天了。

我也爱循着水廊,往另一头土地公庙的方向散步而去,与水中的纸莎草、水竹芋、香蒲、路易斯安那鸢尾、印度杏菜等植物,也与堤岸上方的九芎、樟树、印度紫檀、大叶榄仁,还有攀附或生长于水廊两侧的九重葛、炮仗花、石斑木一一相遇。

若仍有大把时间,到了土地公庙,我会慢慢走向新庄老街,就为去吃碗米苔目。

小街路的小店,招牌一点不招摇,却引来一位位饕客,如大锅冒出的白烟,不绝如缕。米苔目原是客家食物,制作时要将米浆过筛,因而叫做「米筛目」,后来流传到闽南人那儿,改称「米苔目」。

米苔目有甜与咸两种吃法。甜的加糖水与碎冰,口感冰凉Q弹。至于咸的,或炒或拌酱料或加高汤;这般一转身,便化成了软呼滑溜。小店卖的是咸食,分为干或汤两类,另有油豆腐、嘴边肉等黑白切,再来就没其他选择。

我总点一碗小的汤米苔目,猪大骨熬制的白汤,融着柔白米苔目,上头漂有少许红葱头及芹菜末。舀一匙入口,清甜的汤头包裹着滑顺的米苔目,而红葱头及芹菜香则冲破包裹,溢满口中、渗入鼻息。

我不忍就这样让米苔目滑入肚腹,慢慢咀嚼出米香,脑中更浮现一幅画面:檐角飞翘、供奉着妈祖的慈祐宫后方,一方水池映照灿灿阳光,水池外,阳光直往观音山迤逦而去,翻浪稻田也直往观音山迤逦而去。慈祐宫前,大汉溪奔流,船只停泊码头,搬运货物的人们熙来攘往。

慈祐宫,就位在我品尝米苔目的小街路左前方不远处,而脑中的,是数百年前的新庄老街区景象。

人们都说:「一府二鹿三艋舺。」然而,于此之前,是「一府二鹿三新庄」。新庄由于有大汉溪作为水源及水路,遍地良田,并设有港口,移民群聚,店铺林立,成了北台湾最早发展的繁荣区,街上也建起慈祐宫等一座座庙宇,因而有「庙街」之称。

庙街住着闽南人,也来了客家人;米苔目或许扮演了闽客融合的角色吧。

一口一口米苔目,一口一口释放着在来米香气,连同这段过往供人细细品尝。

吃罢米苔目,转进老街的海山里段,去买一袋尤协丰豆干。

尤协丰采非基改黄豆制作豆浆、三角油豆腐与豆干。早晨去,可买到豆浆,以及尚未以姜黄着色、也还未调味的单纯豆干。买回后蒸一下,加点酱油与芥末油,就能衬出浓郁豆味豆香;亦可加其他配料炒或卤,皆简单成美味。

倘若想吃最负盛名的烤豆干,得晚上前往。七点钟左右,店门口的炉火艳红,熏黑的网架上排列着一块块金黄豆干,直烤至外皮微焦脆。现吃,一口咬下,内层的热烫烫与滑嫩嫩一股脑倾泄而出。

这是传至第三代的老店,第一代于清末移居台湾,落脚新庄却不知以何维生。大汉溪的水源丰沛、水质清澈,令人想起在福建泉州故乡,以好水制作豆干的好滋味,于是,「尤氏豆干」开张了,既喂养尤家人,后来更生意兴隆,甚至促成老街开张四十多家的豆干店,盛极一时。另还有一说,大溪的豆干便是由新庄源远流长而去。

水,勃兴了农业,繁荣了商业。

曾参加过一个名为「持景行走」的工作坊,假装自己是株水草,随水开展各种姿态。那时,老师曾问大家:「水,是什么?」

「雨。」问题抛出的静默后,一位女孩带点迟疑地说。

「河流。」一位妈妈接着说。

「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小朋友欢快地说。

「海洋。」男孩笑着说。

水,是生命。

家离水边那么近的我,轻轻说。

(本文摘自《恋恋食光》一书,九歌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