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百年誕辰紀念──下篇】陳建志/左右互搏求融通

小龙女的天罗地网式为古墓派基本功,此功笼罩麻雀飞翔,却不捕捉,有天人合一之美。

没有冲突,就没有小说

热爱金庸的陈世襄教授对张爱玲说:「中国文学的好处不在小说,在诗。」我想原因之一是传统对冲突(conflicts)惯性的视而不见。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也不会有小说。当莎士比亚被封为西方正典(western canon)核心,两岸力推「雅文学」的《牡丹亭》,仿佛这样就也有戏剧了,同时仍不正视金庸,如果不是贬为俗文学的话。

唐诗宋词是块没有冲突的净土,几乎不涉政治。不因中国人更爱诗,而是中国人比较不能有戏剧创作。报人要报导冲突,而既得利益者往往不情愿,怕日神权威受到挑战。

报人金庸正视「冲突」,以冲突出发创作小说。《射雕英雄传》还不擅长冲突,戏剧结构松散。《神雕侠侣》进步了,虽然姊弟恋或师生恋在当时又没严重到要群起而攻之──至少没同性恋犯禁。到《倚天屠龙记》,金庸终以冲突堆叠出剧力万钧。他媲美莎士比亚、大仲马了,只是论者惯以「中国」来谈他,现代文学史也不列入他。这漏洞,大到需要一个新女娲来补!

补天者要以西洋评论来评他,譬如小说的人物塑造(characterization)。小龙女、灭绝师太、天山童姥、赵敏都极生动立体,都在我心中名列前茅,不应受限于上上人物、下下人物之类的「九品中正制度」。毕竟英文戏剧与小说的历史长,理论发展也强,无需像张爱玲感慨中国长篇小说就那几部──口气像感慨,招招是针砭。

我甚至主张要先把《倚天屠龙记》翻成英文,而不是一年一本的从头翻起,慢慢排队。在《魔戒》、《哈利波特》系列早已抢占全球市场的当代,连《尚气》都以英语片演绎华人英雄,还不能打破线性时间?

拍出英语版的金庸电影也是当务之急。金庸也许被连续剧拍烂了,但他还有未来感,如果他得到《魔戒》一般的对待。《沙丘》也有拍坏过的电影版,而今仍以最高规格重拍。节选段落也行,如平剧只取〈捉放曹〉〈失空斩〉,无需演出全本《三国演义》。也别像我冀望李安──武侠大导擅以《卧虎藏龙》那样的小品分析角色心理,而光是那样已耗尽他心力。

跳舞扭曲成武侠

「中国是没有跳舞的国家。」──张爱玲在〈谈跳舞〉中劈头就说,其开门见山,其对「中国身体」的洞见,足以使这散文与李安的「武即是舞」并列为中国二大舞论。

不像英女王鼓励男女正式的交际舞,旧中国不准男女以舞交流。不准不准的结果,是中国人身体的一大欲力(libido)扭曲变形,被挤进武侠小说与电视剧里,而以金庸为最大宗。华人这样热爱武侠、武打电影,不会与禁舞毫无关系。看看故宫的古画,不但少见百姓肖像,也没有身体──身体被缩成一丁点,只能映衬悠远的巨幅山水。欧洲画家重视「脸」──尤其文艺复兴时期──即使一个赌徒、几个拾穗者,都有脸。游欧后再逛故宫,感慨自深。

此涉及天地人,不可强求,我只能点出要害。张爱玲直陈在旧中国,「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脏乱的角落里还许有机会。再就只有《聊斋》狐鬼的狂想曲了。」也许她只说对了一半:恋爱的动力也流进武侠小说──金庸之前还有还珠楼主(仙剑小说家)。〈谈跳舞〉这样说:

中国虽有无数的人辛苦做事,为动作而动作,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却是没有的。(除非在背人的地方,所以春宫画特别多。)浩浩荡荡的国土,里面没有山水欢呼拍手的气象,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可怕的。

当欧美舞蹈风靡全球,中国还是禁舞,但这大欲力流进武侠,造就武侠影视盛况。华人当时也无法复制百老汇或好莱坞歌舞片,只能以《梁山伯与祝英台》这类的黄梅调歌唱。「中国身体」则黄河入海流,终归武舞合一的金庸。

天罗地网式VS内在感官运用

小龙女之舞却非外在肢体的妄动,暗通Seth披露的「内在感官」。先来看这天罗地网式:

小龙女袋口一抖,八十一只麻雀一齐飞了出来,就在此时,她一只纤纤素手挥出,东边一收,西边一拍,将两只振翅飞出的麻雀挡了回来。这八十一只麻雀骤得自由,哪能不四散乱飞?但说也奇怪,小龙女这一套掌法施展开来,这里一挡,那里一挥,八十一只麻雀只只都聚在她胸前三尺之内。

但见她双臂飞舞,两只手掌宛似化成了八十只手掌,任他八十一只麻雀如何冲突翻扑,始终飞不出她手掌的范围。

Seth说有一种「先天觉知」藏于五官之内,乃诸般「内在感官」之一:

于织网时,蜘蛛近乎无碍地运用「先天觉知」。蜘蛛不具理智或自我,其活动自发地应用「内在感官」,穿透物理伪装。然而一如人类,一只蜘蛛之内也带有与生俱来的,对一整个宇宙的全盘觉知。(笔者自译)

把二者相提并论,便能发现「天罗地网式」是一种潜能开发;而周伯通、小龙女的「左右互搏」更涉及「左右脑」融通后的大能。

英文的be动词就来自蜜蜂(bee)。蜜蜂在自然生态中不可或缺,古人因此用以形容「存在」状态。古墓派小龙女善养玉蜂,亦暗通此理。知此义,才能理解为何新时代用来形容「神」的All That Is若翻成「一切万在」会好过「一切万有」。「存在」(to be)与「拥有」(to have)不同。小龙女这人物具体化了顺其自然(“Let It Be”)的哲学。

滑冰界向以西式「芭蕾肢体」为主流,但羽生结弦的〈晴明〉以「东方肢体」技压群雄。(图/美联社,本报资料照片)

左右互搏VS双语教育

什么是「左右互搏」?无非来自「左右脑并用」。

一切都从左右脑开始,而左右脑融通能做的绝不只是「左手画圆,右手画方」或「左手使刀,右手使剑」,也能是风起云涌的双语教育。我从小台语、国语并用,不觉「双语」有多难。其后念英文系也如鱼得水,因为台湾环境很适合学英语。

先觉察金庸如何运用双语吧。先「觉」,而后「学」:香港曾是一个最讲求中英并行的岛屿,四面环海,日日受异国文化冲击。金庸是由大陆移民香港的书香世家子弟,英语不好也当不了报人。

看张小虹教授多爱金庸创造的「互搏」这词。她自言写书时关在房子里,「在繁华锦绣的时尚大千世界里,上下百年。」那独步学海的姿态,像极了古墓派祖师林朝英。不止中英双语而已,她说《文本张爱玲》更走向「双C(批判与创造)的互搏与共舞」。

双重思考,就是周伯通、小龙女「左右互搏」的渊源,无论是武功招数、中英翻译、评论与创作并行,还是日月相轮转。不用到多重宇宙,这「双重宇宙」就够我们忙,但台湾势在必行。君不见杨紫琼以英语片成为奥斯卡影后?君不见金庸「一手写社论,一手写小说」之神技?

仙堡堡主在《蜀山》(1983)另有血魔「移形遁光」成的妖女形象。徐克据此再为林青霞研发出「东方不败」(1992),其成功不是偶然。

徐克筹拍《神雕》三部曲,我多希望羽生结弦来演──他的东方肢体展现了力与美的绝学。武侠片需要有功底的舞者,非未经多年训练的小鲜肉能胜任。「武即是舞」的奥秘实多,亦非像《聂隐娘》找舞者来拍就行得通。徐克找过中森明菜演《倩女幽魂》而未成,可见他并不自囿于华人。

当手机进入6G,贾伯斯才下眉头,金庸却上心头。也许只有叶慈的〈航向拜占庭〉能形容他的燃烧:伟大的先知像「智者立于神之火中」,像永生于镶金的壁画里。诗人要先知「从火中走出来,旋之又旋」,要先知教他的灵魂唱歌,让歌声由老皮囊的破绽爆出活力,还要「焚尽我心」!实则诗人就是先知,先知就是诗人。

圣火就像金庸写作的热情,能一边办报,一边连载小说。他的小说像最繁复的围棋盘,需要数十年的耐心布局。这种宗师一百年才出一个,开辟出前所未有的武侠小说类型。金庸的报人远见就是我们的未来,尤其在学贯中西方面。他那无畏布施、那传光的盗火神之姿,永远铭刻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