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出租车的酒徒先生

散文

从海埂公园准备回市区的时候,因为迟迟等不到公车,我走向了排班的出租车。

师傅们群聚聊着天,没有人待在车里。

「您好,我要到滇池公交站。」

「15,行吗?」

15人民币以现在的汇率来说也就70台币不到,正好是台湾计程车的起步价,没什么好犹豫的。师傅按下手中的遥控器,眼前的黑色轿车尾灯闪了一下。

「您这不是出租车啊?」

「我也是滴滴特约车!」

八年前我在北京香山因为搭黑车,被警察拦下作笔录,反而耽误了半个多小时,八年后的今天,私家车已经不用偷偷摸摸揽客,说是特约车,那就是吧!这容易相信人的毛病,因为成长路上不断遇见好人,迟迟改不过来。

寒暄总是从「哪里人」起头,师傅说听不出我有台湾腔,因为他载过不少台湾人。我想起北京钓鱼的大爷,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拿着集点卡的旅人,收集各地对我普通话发音的认可,但无论是否集满五颗星星,看上去是一种趣味,实则仍为提醒我曾经与北方男子相爱的证据。这一趟在云南,店员都不知道我是哪儿来的,还会惊讶地问「您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啊?」师傅说,店员们看不出我是不是云南人就真的有点夸张,「云南人都长得黑,妳那么白!」

师傅特别喜欢台湾的电视剧,期待着他讲出《华灯初上》的答案实在太为难了,所幸他说的是《情深深.雨蒙蒙》,这恰巧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琼瑶作品,十多年来,每个滂沱大雨后的天晴,我都痴妄着有一位像何书桓的男子在家门前守候,即使如萍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书桓选择的仍是坚强勇敢、为爱横冲直撞的灵魂。

路上太堵了,师傅也没闲着,他口沫横飞描述云南各地的美、告诫我参加一日游团千万别被骗去买东西、科普了哈林爷爷1929年担任昆明市长的冷知识、把朋友圈的抚仙湖照片展示一轮(虽然他嘴里说的是抚仙福),最后是两人加了微信作结。

他微信的暱称是酒徒先生。

「为什么?」

「喜欢喝酒嘛!」

「那还开出租车呢?开车不能喝酒。」

他笑了笑,「开车肯定不能喝。」

「妳住在哪间酒店?」

「昆明君乐,在翠湖公园旁边。」

「嗯,我知道,旁边有个翠湖宾馆。」

「对,翠湖宾馆很漂亮,昨天我散步有看见。」

「我之前在那里做餐饮,做七年,还当了主管。如果继续做下去,现在可能都是副总级别的了。」

「那为什么走了呢?」

「年轻嘛!想做的太多了!」

「您后悔做这个决定吗?」

「没什么后不后悔的,」这不是我预期的回答,却是我希望听到的答案,「现在挺好,自由自在,想干嘛干嘛!」

下车了,我们道别,缘分却还未散尽,凌晨突然发现我原先报名的一日游因故取消,我发了信息给酒徒先生,请他明天让我包车,到石林、九乡转一圈后,载我到机场。

「我看见妳凌晨一点多给我发信息,干麻?吹牛呢?」一早上车,酒徒先生精神不错。

「蛤?吹牛?」

「嗯,吹牛。」

「什么意思?」哭笑不得,我没吹牛啊,四个三,五个六。

「就是说妳那么晚睡,聊天呢?」

「噢噢,哈哈哈」两个噢,三个哈。

我没包过车,不知道师傅是会沿途介绍昆明景点,还是沉默不语像一位富豪家的司机。这趟云南之旅,明明是与北京男友分手后,说走就走的散心旅行,却连开口与否这样的小事都要揣度,似乎本末倒置了。

酒徒先生的手机音乐库曲目,多是英文歌,不是《Moon River》那样的老派,也不像Maroon 5《Sugar》那般激情,比较类似文艺电影里的插曲,不过分张扬、不刻意悲伤,简单的旋律,配合著映入眼帘的山河,要不是广告看板上的中文字我还认识,会以为自己驰骋在美国的公路。

「师傅,您喜欢聊天吗?」

「喜欢呀!」

「我在逛石林的时候,您在车上要做什么?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无聊呀!我可以吃鸡。」

「是游戏吗?」

「是啊,一场差不多半个小时,不吃鸡,我还可以听评书。」

酒徒先生做过高尔夫球事业、卖过雪糕,如今开着出租车,多元得很,因此吃鸡与听评书,显得一点都不违和。

「师傅,您觉得整个云南,最美,或是最好玩的地方是哪儿?」

「云南有句话说了嘛,一个人的大理,两个人的丽江,一家人的西双版纳。」

果然,昆明连背包客的等级都排不上,但我其实不喜欢自己欣赏世界旖旎风光,所有旅行,都只为了帮你看最美的风景。

「右边这个是阳宗海,有没有想到你们台湾的杨宗纬?」

我学生时期喜欢过的三个男生,被妹妹意外发现三人的名字拼凑起来是「杨.宗.纬」,以前特别爱戏弄我。看着阳宗海,我笑着给了自己一个白眼,当某些人名在脑海中不经意跑过,却只像是时速120那样呼啸而去,那就是翻篇了,彻底的。

「云南人见不着海,所以把阳宗海叫成了海,其实就是一湖。」

北京,不也一样吗?我又陷入了思念的旋涡,当某个人名在脑海中不经意跑过,时间因此被冻结住,那就是还深爱,彻底的。

亲近自然,可以疗愈受伤的心,我喜欢西山公园的芬多精,也喜欢石林的溶岩,森林与石头的味道沁入心脾,我忍不住大口大口呼吸,无奈总是有人在这些景点抽着烟,烟味不是破坏游客的兴致,是使那些寂寞更加忧愁。

虽然各地方抽烟的人很多,但我感觉昆明比例更高,昨夜走在昆明市区路上,我吸饱了二手烟才回到宾馆,想起了买玉溪的你,是觉得云南的烟抽起来更舒服吗?

「云南太悠闲了,慢节奏,所以抽烟。」酒徒先生深信不疑。

最好是啦!北京人都说环境紧绷,压力太大所以抽烟,抽烟原因百百种,听上去个个都是充分理由。

「那您抽烟吗?」

「抽,但差不多该戒了。」

我听过的戒烟案例,坚持下来的都是为了伴侣及孩子,并非为了健康或上帝。

「师傅有孩子吗?」

「有的,我有一个儿子。」

「哇,儿子几岁了?」

「我晚婚,我儿子今年才两岁。」38岁结婚,不只是在昆明,摆在大陆都算大龄。

「之前我有个女朋友,交往十年。」

酒徒先生似乎天生带着浪漫的基因,自己开了个头,有时候面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我们反而更乐意交换彼此的故事。

「那,怎么分手的?」

「家庭因素,牵绊太多,」他停顿了几秒钟,「其实不一定在一起越久就能结婚,很多时候,已经变成家人了。」

女朋友到上海外企工作,酒徒先生不想离开云南,异地三年,4、5个月见一次面,长则7、8个月,最终还是没能战胜距离的考验。

「为什么不想去上海?」

「我不爱上海的节奏。」

和上海相比,云南的步调真心慢,要男人为一个女人,愿意放下原本的环境,也真的太难了,不像当兵、不像出国进修,有等待,有回来。爱情跟家庭,经常不在男人排序里最靠前的名次:我想要生活里有你,前提是你来到我的生活里。光有爱情,不能够支撑、给不了勇气、还夺走了踏实,我常觉得,女人不甘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未来,男人却是害怕眺望远方的未知。

人生,就是不同的追求,朝九晚五的工作是其一,开着车行遍中国也是,关于这一点,出租车师傅肯定比我明白。

「男人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身边那些貌美如花,或小鸟依人,事业有成,或者独立自主的女人,最后都落得分手的下场,有时候我真不知道男人想要什么。

「通常就是性格好一点的、不颓废的。如果男的工作稳定,就找听话的;如果男的条件一般,就找女方工作稳定的。」我默默笑了,因为我不听话,还刚离开了一分安稳工作。

「我和我老婆,认识半年就结婚了。」

「您觉得,是因为遇到对的人,还是只是因为时间到了?」我承认我以为今后不会再见面,才斗胆提问。

「遇到对的人,时间也到了。」

昆明又名春城,四季如春。

这几天,都是突如其来的15分钟大雨,接着拨云见日,没多久雨滴又倾盆而下,然后回归晴朗。

「您跟那个女朋友,还会联系吗?」这个问题,仿佛是在帮自己问的。

「朋友还是朋友,但是基本不联系了,反正....都是祝福对方。」

祝福的声音言犹在耳,我站在九乡洞穴里,看着亿万年的冲刷与沉淀。人生既短暂、生活也漫长,享受当下是最成熟的负责。没有永恒,没有时间向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好好道别,所以把每次邂逅,当作唯一的遇见。在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我渺小得可以,却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天黑前,我们驶离静谧,往机场方向开去,明知道昆明和台北只是一张机票的距离,此刻伸手可及,转身后再见却不知何年何月,我倚着窗,哼唱《情深深.雨蒙蒙》:

啊情深深雨蒙蒙 世界只在你眼中

相逢不晚为何匆匆 山山水水几万重

一曲高歌千行泪 情在回肠荡气中

情深深雨蒙蒙 天也无尽地无穷

高楼望断情有独钟 盼过春夏和秋冬

盼来盼去盼不尽 天涯何处是归鸿

「哇,那一片是什么?好美呀!」

「那就是烟叶。」

「烟叶好美阿!」

「但是危害身体。」

突然被师傅教育了一下,挺有意思,不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戒烟,还是把我当成了孩子。美丽的烟叶,让人上瘾,也悄悄藏着危险,美丽的回忆,有时也偷偷侵蚀着我们的脑和心。

昆明长水国际机场,外型貌似一架飞机,车开得越快、距离越近,它就像加速起飞,随时准备冲破云彩。到站了,师傅帮我把行李拿下车,「一路逆风。」他挥了挥手,说出再专业不过的标准台词,我笑着回了一个「好!」告诉自己,既然渴望飞翔,就继续逆风前行吧!

后会有期了,酒徒先生,后会有期了,春城、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