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性侵陰影,德國憲政與公共安全的煎熬試煉

德国公共安全屡遭冲击、挑战,警方在安检、维安执法上亦愈发严格。 图/路透社

2016年12月31日的跨年夜,Murat Ü.和他的好朋友一起到科隆火车站吃宵夜,打算一起在科隆最热闹的地方——科隆大教堂广场——迎接2017年的到来。餐敍结束后Murat慢慢地走向火车站,在即将抵达车站左方出口时,被一位警员引导到右方的出口处。此时,Murat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被引导使用右方出口的人都是黑发、肤色较深、或蓄胡子的男性。当Murat质疑警员为何将他们集结在右方出口时,却获得警员一句无礼的回应:「因为你们需要好好接受安检!」

纵使Murat觉得事有蹊跷,也只能满腹委屈地配合警方的要求。

过不久,Murat发现,他们与其他近一千位男性被集合在一起,并被警察包围着。所谓的「安全检查」实际上没有任何进度。Murat和他的朋友此时决定挤到人群边,询问警方为何一直没有动静;警员要求他们准备身份证件待命,并让他们再等20分钟。但眼看一小时已经过去,警方却仍然没有任何行动。Murat开始感到不耐烦,并再次问警员为何只有他们被迫滞留于此,而其他无黑发、深肤色、或蓄胡子等特征的男性就可以前往广场参加跨年活动?警方的回应是:

因为你们长得很像去年的那些性侵犯啊!

Murat怒回:「所以,我们是因为我们的外表而被挑选出来,是吗?就是因为有黑头发和黑眼睛,所以警方就把我视为一个潜在的性侵犯?」警员笑着回「Haargenau!」(德文haargenau一词意为「没错!」,但若按字面解释,有强调「如同发丝一般细的精确」的意思,因而在此对话情境下,Murat认为警员在特意借由这个词去强调「头发」的重要)。

这句话让Murat十分激动,他认为警员的说词让人联想起德国纳粹时期对犹太人和其他族群的歧视和屠杀:「这样的事情在70年前的德国曾发生过!」,警员竟又回他:「那你为什么不回你的老家去呢!」。在德国黑森邦(Hessen)出生长大的Murat于是讽刺地答道「但,我不喜欢黑森邦!」。在语毕的几分钟后,警员却回过头来拉扯Murat的肩膀反呛:「只要遇到有任何不爽的情况时,就要打种族歧视牌,是不是?」

2017年1月1日零点整,Murat和他的朋友互相拥抱并互祝新年快乐;零点一分,警方下令解除包围。(现场纪录请参Murat脸书分享)

Murat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被引导使用右方出口的人都是黑发、肤色较深、或蓄胡子的男性。 图/路透社

「所以,我们是因为我们的外表而被挑选出来,是吗?就是因为有黑头发和黑眼睛,所以警方就把我视为一个潜在的性侵犯?」 图/美联社

▌ 回顾那一年,科隆集体性侵的阴影

以上是今年科隆跨年活动少数当事人的经验分享。德国的媒体报导和公共舆论,至今仍采纳警方的说词和政治人物的评论,鲜少加以报导当事人自身的看法。事发当时在火车站里的记者也证实Murat的遭遇,表示警方辨识安检对象的方式,确实与这些人的外貌特征有关:

站在火车站大厅,你可以猜测,警方会把谁引导到左方出口,让谁通过右方出口?一个独自行动的非洲黑人男性?向右。一个单独的阿拉伯裔或看起来像来自阿拉伯国家的男性?向右。一个戴帽子、金色头发的男性?向左。一个有女伴同行的阿拉伯男性呢?向左。于是,筛选安检对象的模式就清楚了:若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白种人,或是没有女性的陪伴,那么他似乎就必须使用右方的出口,其他人则使用左侧的。

为何警方会采取如此极端、且明显带有种族歧视的「安检」措施?让我们先回顾一下2015年跨年夜在同一个地点发生的科隆集体性侵事件。

2015年的跨年夜,在科隆火车站外的科隆大教堂广场,聚集了近一千名来自北非的男性。这个广场是科隆很受欢迎的跨年据点之一。在这段从车站出口通往大教堂广场的路上,许多女性被这群男子包围、乱摸、或甚至遭到性侵。不仅如此,许多受害的女性在事后也发现自己的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我们卡在人群中,前往进退不得。最可怕的是:那些人乱摸你的身体,乱搜你的口袋,试图抢走你最私人的东西。但最终他们确实抢走了妳最亲密的东西,也就是妳的尊严——透过抓妳的双腿内侧,或直接袭胸。」(Svenia Z.)

截至2016年3月,科隆警方一共接获超过1,500件与此事件相关的通报。报案者超过1,200人,其中有500多位受害者是被性侵的女性。后来,科隆警方查出犯罪嫌疑人153名,其中,外籍人士高达149名。根据北莱茵-西发利亚邦(Nordrhein-Westfalen)内政部长的报告,153名嫌犯中有103名摩洛哥或阿尔及利亚籍的男性;68位正在申请庇护,18位可能非法居留德国,其他有47位外籍嫌犯的居留状态不明。

科隆跨年夜事件发生后,许多人批评左派的科隆市和邦政府的行政不作为。批评人士认为政府因政治正确的意识形态而不愿意面对嫌犯作为难民的事实,并指责警察没有当场介入和阻止犯行,以及媒体试图遮掩嫌犯的国籍。这起事件也成为了许多德国民众对于难民政策看法的重要转折点:根据民调,2015年12月有42%的人对政府的难民政策表示满意,但在科隆事件发生后的2016年2月,却有高达81%的人认为政府已无法抵御难民危机。

「我想自由地活动——没有恐惧、没有偏见」:2015年跨年夜科隆集体性侵案震撼了整个德国。 图/欧新社

▌ 维安升级,「北非裔惯犯」说惹议

面对来自各党派的批评和指责,以及公共舆论走向的转变,地方政府和警方皆承受相当大的压力。内政部和警方高层都深知绝不能重蹈覆彻,否则可能会失去人民和上级政府的支持,而被要求下台走人。为此,科隆市警察局长Jürgen Mathies和市长Henriette Reker(无党籍)在10月初,一同公布此次跨年活动官方新的安全措施,包括在火车站和大教堂之间搭建一个保护区,并增加监视机和夜间照明设施。除了科隆市政派驻的一千多名警力,北莱茵-西发利亚邦政府也支援600名警力。

科隆市警局长宣称:「按照新的安全措施,科隆市区届时将不会有任何地方看不到警察!」。当天晚上,警方不仅实施那些被公告的新安全措施,还另外执行了本文开头所提的大规模安检。晚间9点,科隆警察自豪地在推特发文:

在(科隆)中央车站过滤、拦检数百名Nafris,详情稍后分享。」

「Nafri」一词原为北莱茵-西发利亚邦警方内部使用的专用词,许多当地警察用来简称「北非裔惯犯」(Nordafrikanischer Intensivtäter;「Intensivtäter」意指一年内有超过5次以上的犯罪事实者),有时候也简称「Nordafrikaner」(即「北非裔人士」)。因此,警方在社群媒体平台上使用「Nafri」一词,随后也成为许多社会舆论与批评的切入点。

许多网友在科隆警方的推文下留言,对警察的努力表示感谢和支持,但也有很多人指称Nafri这个词不适当,并批评警察进行「种族归纳」(racial profiling,指执法机关在锁定犯罪嫌疑人时将种族特征列入考量范围的做法)。对此,最大的批评来自于绿党党主席西蒙·皮特(Simone Peter)。皮特表示「警察或其他政府单位公然使用Nafri这样贬低北非裔人士的群体名称,令人完全无法接受。」,她认为,虽然警方的安全措施明显控制了当晚可能发生的冲突,然而...

当近一千人只因为他们的外貌而被个别检查,甚至部分遭到拘留,[我们]应该要问的是[这样的手段是否]合乎比例原则和具有合法性。

虽然科隆市警局长在事后坦承警方在社群媒体上不应该使用如此称呼,并为此表示歉意,但皮特仍遭遇大量媒体和政治人物的攻击。

「我们应该要问的是这样的手段是否合乎比例原则和具有合法性。」,绿党主席皮特的一席批判,让自己在党内以及大众舆论中孤立无援。 图/欧新社

▌「左派疯子的徒劳无功」?舆论孤立的皮特

欧洲发行规模最大的报纸《画报》(Bild)对皮特进行人身攻击,在纸本和网页上指责她是「神经病」、「比愚蠢还愚蠢」,并借用Nafri的概念创造新的攻击皮特的贬义词——「Grüfri」——亦即「信奉绿党的人、不切实际的、反复的废话连篇者」(Grün-Fundamentalistisch-Realitätsfremde Intensivschwätzerin)。习惯煽动民粹立场的《画报》虽然攻击性非常强烈,但就该报纸的特色来说,并不意外;但令人惊讶的却是其他报纸和绿党内部对皮特的抨击,像是指责皮特「自圆其说」、「荒谬过火的政治正确」和「左派疯子的徒劳无功」等。

《法兰克福汇报》评论,当皮特质疑警方手段的是否合乎比例原则和具合法性时,她表明了「部分绿党成员对国家安全机关和单位的工作及任务仍保持错乱的态度」。该报纸的网页另外登出一篇评论文,指责「任何指控科隆警方正确且坚定手段为种族歧视的人,将危及国家的执行能力」,并追问:

如果不是去年的那些罪犯,那警察跨年夜应该关注哪一群人?

大部分媒体对警察跨年夜处理的论述可以用《画报》的一个标题来总结:「一切都做得正确!」而谁敢挑战这个「共识」谁就会像绿党主席一样被攻击。

但不单只有媒体影响公共论述的氛围,连皮特所领导的绿党,也出现与其言论背道而驰的意见分歧:国会党团总召集人格林-艾卡特(Katrin Göring-Eckardt)和图宾根(Tübingen)市长帕尔末(Boris Palmer)在将今年大选作为主要考量下,都发表挺警察的言论。帕尔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不仅支持警方的处理方式,并就种族归纳的相关批评回应:

针对特定问题的特定回应不是种族歧视,而是恰当的。

北莱茵-西发利亚邦社民党籍的内政部长叶格(Ralf Jäger)则表示对皮特的批评感到遗憾:「很可惜的是,警察今天的良好表现被针对科隆警察推文的讨论所掩盖。」但事实上,面对这次事件的处理方式,不管对哪一个政党或政治人物来说,要嘛是忽略皮特比较根本的批评,不然就是直接否定背后种族歧视的事实,两者取其一。

北莱茵-西发利亚邦内政部长叶格感到遗憾:「很可惜的是,警察今天的良好表现被针对科隆警察推文的讨论所掩盖。」 图/路透社

▌科隆的北非裔人,从哪来?

为什么2016年跨年夜的科隆又出现这么多北非裔人士?这也是很多人感到疑惑的。而让这个话题被广泛讨论的人,是驻北莱茵-西发利亚的联邦警察局长沃姆(Wolfgang Wurm),他在元旦的记者会上表示,这次之所以又聚集了这么多北非裔人士,是因为他们在Whatsapp等社交软体上约好一起来科隆跨年。

但德国联邦警察局后来出面厘清,并否认沃姆的说法,因为警方没有查到沃姆所说的相关证据。其实,为什么科隆会出现这么多北非人的原因很简单,这是跟德国的联邦制度有关:在德国,不同地区有不同的难民庇护对象和申请的专业(如:口译相关人才),北莱茵-西发利亚邦的目标对象为来自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等北非国家的难民庇护者,因此2015年当有约莫一万名摩洛哥人来到德国时,其中就有6,500名被分配到北莱茵-西发利亚邦。

那为什么他们会选择去科隆呢?对于来到一个不熟悉的环境下的摩洛哥人,他/她们也想去最热闹的地方跨年,而北莱茵-西发利亚最热闹的跨年聚点,就是科隆市。跨年活动的意义,不仅在于娱乐,同时也有益于社会凝聚。更不用说,这些人也有过快乐地跨年的自由。

2016年跨年夜前,科隆警局释出新的安全措施:「科隆市区届时将不会有任何地方看不到警察!」 图/法新社

▌2017年,德国作为宪政国家的煎熬试炼

在讨论维护公共程序和公共安全的同时,我们更不应该忘记尊重宪法和人权的基本精神和价值。德国《基本法》第一章第三条之3规定:

任何人不得因性别、出生、种族、语言、籍贯、血统、信仰、宗教或政治观而受歧视或享特权

经过去年的经验,警方今年跨年采取严谨的安全措施当然是正确的,但这些手段所要针对的对象是否合理,亦是需要社会大众来监督和讨论的。在一个民主法治的环境下,倘若失去质疑警察作为的能力,那么宪政价值又该何去何从?公共安全和宪政价值并非相互冲突,我们应该找一个符合两者需求的模式。皮特也呼吁自己的政党,在讨论公安政策时,应该保持广阔的态度,「即使这样的讨论越来越难进行」。

此外,这些问题也牵涉到德国的社会构成:究竟德国是否一个多元、多种族的国家?德国社会从来都不是单一的、早就不只由日耳曼人组成的,像Murat这种有努力协助德国战后建设的祖先的人,也是这个国家的一份子。而根生土长的他为甚么遭遇国家机构、新闻媒体、和社会大众的不平等对待?两个男子为什么不能去广场跨年?为甚么要被包围而拘留一个多小时?Murat和他的朋友没有违法,也没有持警方所描述的「气势汹汹态度」。

如果科隆当晚的警员多到「没有任何地方看不到警察」,那么为什么一定要采取如此极端的预防性手段?显然,这些预防性的手段,隐含着种族歧视与偏见,同时也违背了德国宪法对于人权的保障。事实上,非白种人在德国现在是否还受无罪推定的保障,这些问题都是有待反省之处。也是主流媒体和政党必需去面对的事。

跨年夜的安检争议尚未止息,皮特仍旧持续呼吁,在讨论公安政策时,应该保持广阔的态度,「即使这样的讨论越来越难进行。」 图/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