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对不起,我们可能做不成半路夫妻了。
原创插图:喵喵夏,讲述:叶子,女
01
我和大刘是在医院里认识的。
我们都是患儿家属,彼此孩子都是尿毒症。
我儿子洋洋9岁,他儿子小刘12岁,算是透析室里,先后确诊的最小、次小的患者。
医生特意将两个孩子的病床安排在一起,两个孩子同病相怜,渐渐成了好朋友。
我和大刘也就熟络了。
02
每周一三五下午,孩子们准时透析,四个小时,我们就守在门外,不时给孩子送点吃的、喝的,以及互相聊聊孩子的病情、状态。
两个娃都在等合适的肾源,我儿子已经等了两年半,大刘等了将近三年。
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同时,也在极尽所能地节省,毕竟,换肾和术后的抗排药物,都是一笔巨额开支。
而我们,都不是有钱人。
我是一名小学美术老师,大刘是一家不怎么景气的国企工人。
每次透析时,医院都会给病号发包子,白菜馅或者芸豆的。
透析四个小时,血液泵出、回流的速度极快,相当于躺在床上,被动跑了四个小时,消耗极大,人很容易饿。
两个孩子都不爱吃包子,我每次就给他们带点自己做的三明治、汉堡之类的。
医院发的免费包子呢,我和大刘分别带回家,熬点粥,就是各自的晚饭。
有病号的包子不要,大刘默默地收下,他解释:“我做饭不好吃,这包子其实挺有味的,回家冻上,早餐就解决了。”
03
病友和病人家属之间,是最容易感同身受的。
大家慢慢都能看得出来,大刘一个男人带着孩子,太难了。
顾得上给孩子看病,但顾不上孩子的吃喝穿着,常常听孩子跟他说:“爸,我今天又被老师批评了,老师已经在班级群里强调了好几次今天要穿校服,戴红领巾的。”“爸,咱今天能不吃你做的饭吗,哪怕去家门口吃个拉面也行。”
病友听了,总会把自己带的好吃的,分给小刘一些。
自从吃过我做的美食后,小刘赞不绝口,见到我,嘴更是跟抹了蜜似的。
所以,我每次除了给小刘做跟儿子同样的食物,还会包点饺子、馄饨,自己做点水果捞拿给他们爷俩。
见到好吃的,孩子就会很开心。
孩子开心了,我们这颗时刻揪着的心,也可以获得短暂的安慰。
大刘不擅言辞,但心是热的,每次我需要拿药、送取化验结果时,他都一并帮忙了。
年纪大的病友透析出来,搀扶、背着给送上出租车这样的事,他小跑着在做。
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病号家属,同病才能相怜。
04
渐渐熟悉后,我从大刘那里得知,早在小刘没有生病之前,他就和前妻离婚了。
前妻曾经是他的同事,后来辞职做生意。
赚少赔多,于是,把所有的坏脾气都给了他和儿子。
后来,前妻认识了一个所谓的富商,跟大刘离了婚。
离婚后,她跟着富商走南闯北,时常连抚养费都给不起。
小刘病了之后,大刘给前妻打过电话,希望她和自己一起去医院做个配型,但前妻拒绝了。
象征性地给大刘打了一万块钱,然后,再打电话就变成了空号。
提及前妻,大刘与我的心境如出一辙:我们不惋惜自己婚姻的失败,却深深心疼孩子那缺席的父爱和母爱。
这也是我们彼此心中最解不开的结。
而同样的际遇,也让我和大刘对彼此、对彼此的孩子多了一份理解和惺惺相惜。
05
有一次换季时,两个孩子同时感冒引发肺炎,双双住院。
那次,洋洋病得很重,肺炎引发疑似心肌炎,我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心急如焚,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洋洋发烧之际,迷迷糊糊地喊了几次爸爸。
他生病一年半后,前夫以不堪压力之名,跟我离婚了。
病中的孩子都敏感而多思,自他走后,洋洋再没跟我提过一句爸爸。
他在此时喊爸爸,我当时心里害怕极了,怕孩子有生命危险。
我给前夫打了电话,希望他能来见孩子一面。
但他用很冷静的语气跟我说:“我已经结婚了,当初是净身出户离开的,现在过得很难,帮不上你们;离开对孩子来说或许是解脱,这是他的命运,你也要学会向前看。”
我掐断手机,特别后悔打这个电话。
不恨他的绝情,只是确认病重羸弱的洋洋根本不被亲生父亲疼爱,心就疼得跟被剜了一样。
怪自己眼瞎,也怪自己为啥要把孩子生下来,让他遭受这样的折磨。
06
过了很久,我努力逼退泪水回到病房,洋洋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大刘正在给两个孩子讲故事——《火影忍者》。
洋洋苍白脸色间的那抹笑意,又让我心里吃了颗定心丸:我的孩子能挺过这一关。我这个当妈的,得有强烈的信心。
夜里,同病房的病友和陪护都睡了。
只有洋洋因为出现了高钾症状,还在做床旁血滤。
且每半个小时,就要往急诊送一次血检。
从住院部到急诊的路程不近,中间还要穿一个长而幽暗的隧道。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条隧道真的很渗人。
值得感激的是,每隔半小时我去送血样时,大刘都会准时起来陪我。
他几次要求他去送,让我小睡一会儿,但我睡不着,也总觉得自己送去,等到结果,哪怕看不明白,心也是定的。
于是,大刘不再劝我,默默地陪我走了十几趟。
07
洋洋和小刘玩得好,也很喜欢大刘。
事实上,有了大刘的帮忙,我其实轻松了不少。
至少白天可以回家给孩子做些可口的饭菜,可以一个人在家里,放肆地哭上那么一场,情绪排毒后再微笑面对那些不幸。
好几次,我回家做饭时,大刘给我打电话:“我带两个孩子在医院院子里晒太阳,他俩都不想回病房,估计能玩一两个小时,你睡一觉吧。”
大刘带娃,我是放心的。
于是,忙里偷闲地睡上半小时,对我来说,就像被更新了一遍系统一样,好奢侈。
而我能回报大刘的,就是绞尽脑汁做各种好吃的给他们。
08
有一次,大刘回家洗澡换衣服,我负责照顾两个孩子。
洋洋睡了,小刘就神秘地把我拉到病房门口,对我说:“小叶阿姨,我和洋洋都觉得,你和我爸很合适,我很想让你做我妈妈,洋洋也很想让我爸当他的爸爸。”
小刘的话让我整个人又想笑,又想哭。
我问他:“这是你俩谁的主意?”
他说:“是我提议的,洋洋觉得很有道理。你们俩既当爸爸又当妈妈的,太辛苦啦,要是你俩在一起,我和洋洋就既有爸爸,又有妈妈了,多好。”
我摸了摸小刘的头,眼泪没控制住。
久病的小刘和洋洋,心思总是比同龄孩子要敏感细腻,也要比同龄的孩子单纯直接。
09
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洋洋也跟大刘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他鼓励大刘:“你是男生,要主动一点。”
他还说:“大刘叔叔,这次我要是挺不过去,死了,就拜托你照顾我妈妈。”
我们在心疼孩子的同时,孩子也在深深地心疼着我们。
我们在放不下孩子的同时,孩子也在放不下我们。
也正因此,当好多人说像小刘和洋洋这样的孩子这辈子就是来讨债的时,我们特别生气。
我们的孩子,也是来报恩的。
所以,全世界都可以放弃他们,觉得他们是累赘,但,他们就是我们心头肉,是我们抵死也要留住的命根子。
10
那天晚上,大刘还像前几天一样,陪我去送血样。
只不过,这天是变成每隔一个半小时送检一次。
我们一路无话,各怀心事。
第二次送检时,身后传来高高低低的哭声。
然后,一辆手推车从我们身边经过,车上躺着刚刚离世的病人。
我忍不住想看一眼,想知道病床上离开的,多大年纪,来自哪个科的病房?
这时,我的眼睛被一只手遮住了。
是大刘。
他另外一只手把我揽到右侧,直到那张病床和那些哭声远去。
我的眼泪顺着他盖住我双眼的手,汩汩而流。
家有患儿,总容易联想和共情,那一瞬间,我被悲伤和恐惧裹挟。
真的是五味杂陈。
其中还有一味,是自己真的很久没有被人这么呵护过。
后来,大刘把我搂在了怀里。
两个中年人,在凌晨两点半的医院走廊里,就那么静静地拥抱着彼此。
什么都没说,但也什么都说了。
打那儿之后,我和大刘的关系其实是更近了一步,但也止于近了一步。
彼此的状况,没有心气,也没有勇气,更没有实力去谈情说爱。
有个人,不远不近地理解,感同身受自己的境况,力所能及地搭把手,也是一种支撑,就够了。
11
那一次,小刘七天后出院,洋洋住了半个月,才化险为夷,且没有发展到心肌炎的地步。
我们的孩子,又熬过了一关。
洋洋出院后不久,是小刘的生日。
孩子们早早就张罗着要一起庆祝。
为了省钱,我们就在家里给孩子庆生。
我负责氛围组,布置房间,做蛋糕。
大刘负责伙食,买菜做饭。
两个娃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看电视,打游戏,拼乐高,开心到起飞。
酒足饭饱,点蜡烛,吃蛋糕。
许愿时,小刘没有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而是看着我们,直接说出了他的心愿:“爸爸、小叶阿姨,你们俩在一起吧。要是我不在了,还有洋洋和小叶阿姨陪着你。”
多么让人落泪的心愿。
我和大刘强忍眼泪,张罗着吹蜡烛,切蛋糕,往娃的脸上抹奶油,娃们追逐着往我们脸上抹。
笑声充满房间,提示着我们:其实,我们也可以拥有幸福和快乐。
12
那晚,两个孩子玩累了,就那样玩着玩着,便在床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玩具。
我想抱洋洋回家,可是,9岁的他,我早就抱不动了。
大刘把我拉出了房间:“让他在这儿睡吧,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上午透析,我一起带过去,你可以晚点到,睡个懒觉。”
然后,大刘送我下楼。
出租车来时,大刘也上了出租车,说是太晚了,还是送到家吧。
到了家门口,他又把我送上了楼。
我走进家门后,楼道里的感应灯一直是亮的。
他没走。
我也没有开门。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道房门,静默地给彼此一点私人空间,向浮生偷来一点点自私与闲念。
爱情对于我和他来说,太奢侈了。
都是虎狼之年,欲望的闸门一旦打开,我们都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像前夫前妻那样,一走了之,彻底地逃避和无视。
那样,我们的孩子跟弃婴有什么区别?
孩子,是最好的灭火器。
最后,我率先给大刘发了微信:“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他回了我一个“OK”。
后来,走廊里的感应灯终于灭了,我心里那团火也没有那么旺了。
13
打那儿之后,我和大刘一切如常,互相照应,友达之上。
生活也不给我们多少暧昧的机会,我们面临的现实真切逼人。
2019年秋天,小刘终于等来了肾源。
消息传来,大刘第一时间将自己的房子低于市场价将近15W卖了出去。
他单位的同事、病友也纷纷解囊。
小刘手术那天,我和洋洋一直在手术室外陪着大刘。
得知手术成功的消息后,大刘激动地拥抱了我和洋洋,放声痛哭。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的喜极而泣。
我和洋洋都深深替他高兴。
术后的小刘需要在ICU观察一周左右,我们见不到他。
和大刘道别时,我将一个红包塞到他的口袋里:“一点心意,好好生活,一切都好起来了。”
大刘秒懂我的心思,他说:“以后就不见了吗?”
我没敢看他的眼睛,说了一句:“上岸了,就别回望这苦海无边,都各自赶路吧。”
14
后来,大刘来找过我几次,都是下雨天。
除了上班,他还在做出租车的替班司机。
小刘术后的抗排药、租房子、生活费,是压在他身上新的大山。
他借着开出租的间隙,来医院接我和洋洋。
说是顺路,但我知道他是特意过来的,雨天不好打车,但我都拒绝了他的好意。
本就瘦弱的他,已经累得皮包骨头,不忍心再给他添任何麻烦。
所以,最后一次见他时,我把大刘拉到一边,跟他说了很绝情的话:“小刘已经换了肾,可以像正常孩子那样上学,玩耍,但洋洋还在等,而且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不等得到。你也曾经是患儿家属,你是知道我每次看到你,心里有多不平衡的。所以,别来打扰我们了,谢谢你。”
大刘的眼圈红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来打扰你们,可是,刮风下雨,就是放心不下,看到儿子如今可以想吃吃,想喝喝,不用担心钾高磷高不用限水,一边替他高兴,一边替洋洋心痛……不过,你说的也是,像我这么一无所有的人,有什么资格和能力心疼别人呢?对不起,多保重!”
然后,大刘开车走了。
我心里在下雨,但脸上却带着微笑,目送他离开。
15
回家的路上,洋洋问我:“妈妈,你为啥不喜欢大刘叔叔?”
我内心千般滋味,但在孩子面前必须云淡风轻:“妈妈没有不喜欢大刘叔叔啊。”
洋洋并没有放过我:“不是所有的爸爸都像大刘叔叔一样有爱,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妈妈你不应该错过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个自6岁起,就一直跟疾病做斗争的孩子的问题。
在他的世界里,爱是最重要的,爱是无条件的。
可是,成年人的世界里,爱,不过是诸多人生配料中,排名最靠后,甚至无关紧要的那一味。
16
然而,命运兜兜转转。
我低估了大刘的执着,也低估了孩子对我们的爱。
我在戒爱的年纪和心境下,最终居然还是选择了相信和奔赴。
他用行动温柔地接管我的疲惫,也用行动告诉我:两个人的苦难加在一起,并不是double,一加一也可以等于0.5。
接下来的故事,还是让大刘来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