胯下通风很好

图/可乐王

我穿上新裤子在街头走动,心里仍惦记旧裤子的好,旧裤子知道我的臀围和腰围,不会对我多所责难,因此穿上它时不扎腿,从腰身褪下来也相对利索,这是「衣不如新」所没有的好处。

暑假为了筹措旅费,到一间图书中盘商的仓库挣钱。

仓库埋藏在新北市三重的加工厂密集区,附近有很多雷同的产业群聚,除了蓝领阶级劳工外,也有一些偏好聘请女性外劳的小型代工厂。她们的穿着在那里相对鲜艳,衣服宽宽的,头发也长,喜欢佩戴一些小饰品,那些饰品通常跟她们的眼睛一般圆,而且都带着一种出神的光辉。这些女孩还处在恋爱的年纪,因此每当下工后,时常能看见挟带酒意的男士们,向那些越南或菲律宾的姑娘调情。我们老板夫妇据说是高雄人,专营书市物流已有二十余年,然而随着电子传媒产业的兴盛,销量日渐缩减,为遏止业绩持续下滑,春天刚从南方迁厂上来。这公司只有一间八人桌的办公室,绝大部份的面积,都是摆放各家出版社货物的储藏柜,上百架书柜在眼前矗立延展开来,十分壮观。

文书变搬书 用力过猛裤裆爆裂

我录取的职称是文书助理,然而实际上班过才发现,原来是劳资双方的笔误,正式的称谓应该改作「协助搬运文具图书的助理」。因为刚迁厂不久,每天的日程都在忙碌中运行,加上盛夏的高温镇日烘焙货仓,空气十分燠热,我除了早晨两个小时待在办公桌前吹冷气,替台北盆地上的大小书店理货,其余时间都得仰赖风扇奋勇求生。空气既闷,尘埃也多,喝大量冰水,时不时也流更多汗,身为一个喜欢阅读的青年人,我常担忧搬书时身上太脏,玷污那些雪白的书页。后来我发现,这问题并非第一要务,问题在于衣着不能太讲究,有天当我蹲下身弯腰搬货的时候,施力过猛,赫然听见裤裆传出纤维撕裂的细微声响。

我伸手往胯下一捞,发现裤裆出现一个椭圆形的破绽,如同河童光洁的秃顶冒出几根随风散乱的黑发,于是我知道,那条裤子已经完成它遮羞的使命,即将迈入另一段历史新页。我自幼有许多服饰是亲戚转赠的,对于衣着原没有任何要求,然而细数自己活了二十几年的岁月,穿破的裤子,仿佛公车上弄丢的伞,不曾少过。有人说,我们能从一个人的穿着上看出贫富的端倪,也有人说,人们所企向的道路,绝不会被他的社经地位所阻扰,我觉得这两句话放在我身上,都是很好的验证,因为一个富人事业成功之时,他的道路笔直康庄,走路有风;而贫者家徒四壁,裤子穿久了裆部往往通风优秀,走路也因此有风。

穷人小自豪 诙谐自嘲精神正向

我头一条会呼吸的裤子,穿了四年,是件鼠灰色的长裤。这条裤子模仿马术裤型设计,然而却一点也不堪耗损,先是裤裆磨破两个洞,钮扣又挣脱了结。那破洞针织的线起初只是遇上了事故,一条条地疏离,后来它们发誓不再团结,导致我的鼠蹊部变得十分清爽。本人因为身无分文,买不起新裤子,加上年长后身材逐渐走样,无法获得昔日休闲长裤的宽容,只能迁就于那条破裤子。我一位桌球社的朋友告诉我,他身上的什么鞋穿了几年,到如今还没换过,口气中不免带有一种因节俭而自豪的意味。我实在不忍告诉他,你脚上那鞋穿了几年没换过,是因为你有两双以上的鞋轮流穿,而我就只这么一条裤子,这一条裤子,我穿着它通勤了八千里路云和月,一路上风雨无阻。我发觉,贫穷的人都有这种微小的自豪,那心态却是一部人与经济问题互殴的历史,而述说这历史的人,又不得不怀抱一种诙谐自嘲的正向精神。

自从那条鼠灰色的裤子破了洞,每当搭乘捷运时,我只有双腿并拢,正襟危坐,加上链条与钮扣唇亡齿寒,无法遮掩底裤的存在,像是摩西率领犹太子民分开了错误的红海,毫无保留地表现我的内在美。这种内在美的暴露,若是放到野柳风景区,可能获得地理学家们极大的推崇,因为它会妨碍女王头的「风化」,但是当它出现在大众交通工具上时,就只是单纯的「妨碍风化」。

钮扣的现身 大大影响裤子兴衰

这件事,对我产生出《诗经》里十五国风那种陶冶的教育意义,每次通勤期间,我都要随身携带一本书,借由阅读,用那些旧年代淘洗过的温厚与慈悲,遮掩自己的内裤。我的诉求一向很简单,那就是,找某人帮我缝补那破洞,因为这条裤子越旧,穿在身上的布料便越舒适。然而,家母虽身为一位旧社会女性,却从不缝衣,她认为自然便是美,指着衣柜里那些窄版长裤,要我速速减肥;女友也不缝衣,作为一个新社会的女性,她勇敢追求爱情,同时效法古中国那些慧眼识英雄的奇女子,从皮夹掏出一张大钞,让我去买条新裤子。

我认为裤子的兴衰,还包含了钮扣问题,因为裤裆的破绽,可以经由两瓣屁股的缩擡动作,达成它的隐密与和谐,但钮扣尽管是副产品,却与拉链之间相依为命。我在书上见过有人谈钮扣的起源,说是三千年前由古罗马人发明,在当时被当成一种艺术来鉴赏,这种美的形式,一直持续到十三世纪的欧洲,才转换为衣着装饰的使用,因此钮扣都由金银珠宝打造,画面无疑是异常奢侈的。这钮扣由奢入俭,到二十世纪初才开始大量运用于服装,确实是空前绝后的创举,但是长期以来,我见过有人嘲笑他人裤子拉链没拉,却没听过有人用雷同的方式,去讥笑钮扣不扣的,这说明了钮扣的陪衬性,毕竟是装饰大过实用。然而在我的裤子来说,上面的钮扣掉了,几近于满清皇朝的没落,我复辟它,裤头松了,我洪宪它,裤头还是松的,于是它进入了垃圾场。

拿破仑征俄 锡扣易坏导致惨败

若欲从一枚钮扣漫谈历史问题,其实大有可为,我先前见过一本谈论法国历史的科普文章,关于钮扣改变了人类的战争。十九世纪初,法国君主拿破仑率领六十万大军远征俄国,当时士兵身上所穿的外套、长裤以至靴子的钮扣,都是锡制品,这些锡金属在欧亚大陆北部的低温催化下,失去它原有的光辉,甚至有多数瓦解成锡粉,造成士兵衣不蔽体,在寒风中一一成为沙场上的冤魂。这说法或许牵强,但是光想像法国士兵面对极端的饥饿与严寒,还必须用手提着裤子作战,那情景真教人不忍卒睹。在这场战役以后,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以他的《1812序曲》表现了俄罗斯大地的无限风光,也向那场庄严的卫国战争致意,然而他却忽略了裤子的功劳,那成千上万的俄罗斯子民坚壁清野,烧毁故乡,成千上万的法国军人从而死去。他毕竟不会知道,一个人胯下的通风问题,放在生命上只是小事,放在多数人的身上,却会引发某种巨变,紧接着,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改革,这改革迫使我必须走上街头,去买一条新裤子。

我穿裤子向来有个癖好,惟色彩缤纷者不穿,只钟情黑灰两种基本款式,这选择替我省却不少时间,没有穿搭的苦恼。裤子和它的老祖宗,叶子,都具有遮羞蔽私的功能,树叶有它们的历史传统,可以上溯至人类的老祖宗亚当和夏娃。可惜好景不常,自从人类吃下善恶果,长了智慧,并且催生裤子的发明,却有人告诉我们人类的欲望是原罪,我仔细寻思,贫穷才是真正的原罪,它促使一切恶意的蔓延,并且导致一个青年在仓库打工时裤子破了。

年少的衣裤 反映卑微童年历史

落叶是萧瑟的,亚当与夏娃两人的叶子假使落到地上,那便是真正的裤不蔽体,吃下善恶果之后,便知道什么是羞,也知道什么是卑,穿衣也有一种卑微的情绪。十几岁前我的衣裤都由亲戚转赠,直到上大学后才开始替自己添购衣物,在那段时期的某天,我用半个下午整理出所有旧衣旧裤,打算带去路边的旧衣回收箱,然而母亲认为旧衣的回收不够透明,在玄关拦下那些衣物,分送给邻人的孩童。当我看见那些孩子穿着自己二度转手的衣物,其中有一条裤子还短少了钮扣,心底不免涌现出一种深刻的羞赧,想必母亲并不知道,我清出大半旧衣的理由,其实是为了要向少年时代那个卑微的自己告别。多年后,我在家中的裁缝车柜找到那件裤子遗落的钮扣,仿佛拾获了一枚少年的我。那枚钮扣,是银灰色的塑胶制品,扁平的,用手指触摸很光滑,灰灰白白的,像是土星环上那些碎冰和尘埃所集合起来的色彩,它有圆环状的纹路,也有星球地表的古运河,那里没有钮扣的问题,也不会出现优秀的胯下通风。

我把那枚钮扣收进抽屉底层,很久不去看它。

我买了一条新裤子,它的胯下目前不会通风,倘若有天它通风了,相信也会是条好裤子。它的裤裆和钮扣都裁缝得十分牢固,而裤头的钮扣是仿木纹的塑胶品,我抚摸它时心里在想,这是树脂想念它自己原生的模样而成的,它的表面如此光滑,内里纹路却显得粗糙,具有生命的质地,像是某天我的裤子会忽然迸出一骨朵又一骨朵的花苞或绿芽。

新裤常扎腿 旧裤体谅臀围腰围

然而,我不能祈求我的裤子能像艺术品一样。它有对傍着膝盖的口袋,很明显是条工作裤,我要穿上它出门去劳动、阅读、四处见识,看看自己最远能到达什么地方,我冀望它在穿过多年以后,还能维持一种洗炼的使用感。这裤子并非特别好看,但是当我伸手去触摸它的布料时,却明显在意念里衍生出一种过日子的感觉:布的感觉、温柔的纤维、生活与触觉的美感,这事情若不是穿破许多条裤子,毕竟不易察觉。在夏天结束前,我会待在仓库,继续搬书,并且打赌那天蹲下身时,没有任何人发现我裤子破了个大洞,因为公司的货运大叔都像往常一般,跟那些略通中文的东南亚姑娘们,用国际的调情语言沟通。一切都如日常,一切都是盛夏中松松垮垮的风景。

我穿上新裤子在街头走动,心里仍惦记旧裤子的好,旧裤子知道我的臀围和腰围,不会对我多所责难,因此穿上它时不扎腿,从腰身褪下来也相对利索,这是「衣不如新」所没有的好处。这种情感要是真正深切探究起来,和怀旧其实是十分不同的,前者的情怀小而干燥,后者则是一种湿润辽阔的情结,再说,我拥有了新裤子,它会是来日的我所要缅怀的东西,我一点都不希望它是湿润的,否则我会生湿疹。我所清楚的是,没有谁会希望自己胯下的透气一直很好,若是有人认为我错了,他大可订购一张机票,趁长假时去别列津纳河看看,那些埋葬在北俄罗斯平原上的法兰西游魂,如今终究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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