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龙发堂(下)

1990年龙发堂乐团曾在国父纪念馆演奏。(本报资料照片)

龙发堂14年来保留给作者同寝的床位。(眭澔平提供)

龙发堂里原来可以看到精障者难得的欢颜。(眭澔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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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鼓声还在耳边震天价响,掀开陶缸顶盖,只见擡出来的遗体状况非常完好,还是盘腿打坐的模样,由于毫无腐败石灰粉飞洒得室内满天都是,众人啧啧称奇。我贴近一摸整个消瘦的身体都是柔软的,不但可以扶着站起来连关节都还可以活动、肌肤有弹性,每一个毛细孔清晰可见、体毛胡髭皱纹也非常完整。特别让人震惊的是2004年5月13日释开丰圆寂,等到九十七天以后,也就是8月17日坐缸时,师父的眼睛和嘴巴都是张开的,现在三年不到他的眼乌珠还在,唯有收干了水晶体变成干扁扁的薄膜。我终于理解为何庙方一再说师父托梦不给众人看出缸的当下,正因为肉身菩萨成为全身金刚舍利不腐不烂,但身上丝绸麻质的衣裤全部分解殆尽,几乎是全裸的形体擡出缸外,确实有碍观瞻。

法医赞叹大叫:「血管还可以注射!」

我看她以针筒真的将天然漆树液体注入师父呈现淡灰色的皮肤里。接着总监心贤师和住持心善师宣布师父再次托梦指示其将以右臂压猛虎、左脚踏白蛇的观自在姿态,透过一千三百年前唐朝以降传承的肉身菩萨脱胎漆器工法,永久在龙发堂里普照众生、庇祐堂众。接着,堂友们口中亲切喊的「阿玛」心贤师父以释开丰大弟子的身分告诉我,接下来我可以继续特许参与见证采访纪录八月到十二月即将历经四个月的全部制作肉身菩萨的古法程序──从定型、抹上三道生漆,再运用日本金粉结合正统晕金涂法为开丰和尚完成金身,并预计于2007年底举行安座大典。

于是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真的「来去龙发堂」,在台北三重和高雄路竹之间往返奔波十余趟。对于自己原本设定的新闻报导主题「肉身菩萨」深入采访纪录,毕竟由于因缘巧合,方能得到这个自盛唐至今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当我每次住宿在堂里,逐渐发现更吸引我的是堂里收容的六百四十七名精神病患。每天清晨六点和傍晚五点,堂众都会从那栋七层的生活大楼整队,依序步行进到大殿做早课与晚课的诵经礼拜。我躲在殿旁的纱窗后面看着他们,男众与女众分别从不同的入口进入坐在各自分配的蒲垫上,就在向着如父亲般的开丰师父照片请安问讯之后,随着电吉他、萨克斯风和爵士鼓组成的「龙发堂大乐队」演奏起《炉香赞开经偈》的旋律,堂友合唱吟诵出佛经「炉香乍𦶟,法界蒙熏。诸佛海内悉遥闻,随处结祥云……」的词句。早晚的暮鼓晨钟中,我看看他们、想想自己,对照比较人与人的命运相差实在迥异,目睹有人呆滞的神情、有的人畏缩的举止、有人路都不太会走话也不会说、还有的人过去在外面精障治疗机构服用太多副作用的西药一直流着口水前后踏着步……,而我却何德何能,就这样耳聪目明的跑来跑去,任意出入他们生命唯一赖以维系的城堡?他们来到龙发堂安顿前,每个人都一个悲惨世界的故事,都是我们绝对不愿意跟他们交换的人生。于是就在阿玛心贤师又一次跟我说:开丰和尚又托梦,问我年底的金身圆满安座大典之后有何特别的要求?她说堂里听说过记者采访寺院宫庙报导都有市场索价行情。我听了很生气,颇有微词,反驳了师父对新闻界陋习的印象;于是提出我的另类要求,没想到这次轮到阿玛非常生气。

阿玛针对我想住进去生活大楼,跟这群精神有障碍的堂友们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的要求极其不悦。她说1982年高雄医学院附属医院精神科的文荣光医师和社工人马陆续进驻龙发堂,都是在保护他们自己的安全前提下,处处隔着安全的距离围篱观察纪录,没有人提出过要自己进到危险区域去一起生活,这样万一发生被重伤害的攻击怎么办?何况这些堂里的「孩子」有灭门血案的疯狂杀人魔、街头随机砍人的刽子手、小偷强盗强奸伤害纵火犯……简直应有尽有。他们正是其中那种爆裂攻击型的强势精障人,相对于另一种被害恐惧退缩型的弱势精障人。她跟堂里管理团队的心善、心秋、心凉、天爱等人每天就在不依赖西医之下,纯粹透过团队的互助生活模式,不让这两种人继续他们不见容于外面社会的加害人与受害人角色。所以阿玛不准我进入堂友的生活大楼,一步也不准,否则我遭受到伤害或是我无心伤害到了别人,他们又将受到社会大众和主管官员的责难。

最后我想实地融入龙发堂孩子们日常生活的采访构想就在2007年12月30日的安座大典当天实现了。争相来庙里瞻仰朝拜开丰师父金刚不坏之身的进香信众和家属把龙发堂大殿内外挤得水泄不通。阿玛第一次用家人的称谓对我说:「弟弟啊!师父托梦说答应你的要求了。」我听了喜出望外,尽管我一直搞不懂又没有人睡觉啊为什么师父一直在托梦?原来那是一种灵动的感应,反正能进去神秘的生活大楼就好了。

当晚不放心让我直接入住的阿玛,指派最熟练于管教的心秋师陪同我先进去试一下水温,只能凭我的造化。没想到,一开头就被我给搞砸了,在三楼当我看见一名堂友突然手舞足蹈兴奋朝我跑来,我直觉那是热情的拥抱接纳的肢体语言,因此也正想向前跨步相迎;不料心秋师一个手臂就把我挡下,另一名协助我的心柱师兄则立刻把那个堂友大力的架开。我被赶了出来,一楼大铁门在我身后重重锁起,我退回到香客的房间哭了一夜。

隔天是阳历除夕,清晨早课和早餐后,我一直提心吊胆因为昨夜的事件必定传到阿玛耳里,不免会被她骂一顿而且永不录用毫无翻身的机会。正当我已经在打包行李准备打道回府,听到阿玛竟在门外又叫我:

「弟弟啊!今天年尾加菜和团体卡拉OK,师父托梦说你今天就可以顺利住进去了。」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错失这次机会,一定要成功。听到阿玛再讲:

「你这个孩子真奇怪!人家千方百计想逃离疯人院,你却要挤进来?真不知道开丰师父喜欢你哪一点?从出缸到入住对你皆是每求必应!还要我给你八个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对啊!我想想自己赶不及在开丰师父生前见过他本人,于是想去从头了解本名李焜泰1931年出生的他,到底是怎样开始收容和帮助精神病患的?又为什么他那样说我是他、他又是我?难道他在说:他和我都在做同一件事吗?如此我就更渴望热搜所有关于他的讯息,不只能更了解他,也更了解自己。

听阿玛说,开丰和尚1970年出家,在路竹自己家产上盖起草屋寮房当佛堂,而他收的第一个徒弟就是被附近村民欺骗的。那对夫妻夸赞开丰和尚修行的道行高,希望送自己的宝贝儿子给他做徒弟。结果没想到去接人的时候才知道是一个被关在厝后破砖房里的精神病患,用钥匙打开沉重的大锁,里面又是发臭的食物又是粪便污水,让师父即使非常气愤自己上当,被丢来一个烫手山芋;但是看到这些被隐藏在台湾穷乡僻壤的角落里的一个个卑微苦难的众生,实在不舍,只有带在身边。偏偏这个孩子不但会乱跑还会纵火,只有用麻绳把他跟自己绑在一起,不但可以就近看管照顾,还能当种菜养鸡喂猪的小帮手。听着鸡母碎念乱叫竟然不再幻听,孩子的病情不久完全好转,情绪稳定也不会再捣乱纵火攻击别人。如此神奇事迹传开,于是全台湾家里有精神异常的人纷纷送到龙发堂,在1980年代,开丰和尚甚至率队带堂友环岛旅行,并出国观光跑了泰国、新加坡、菲律宾等地,轰动世界。

释开丰留下金刚不坏的全身舍利给他的堂众孩子看师父一直都在,而他选择了一条最辛苦最受争议的路,难道他所谓托梦给心贤总监传来的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就是在鼓励我效法他一样,对于已经轻松采访完的报导,就应该继续选择更辛苦更受争议的道路去探索真相,而不是甘于现况,把人生都当成只是一件件交差了事的应付。

想通这一点对我在这岁末年尾住到龙发堂里,破天荒地把自己融入这群原本完全没有交集的人生里,我竟然超越阴阳时空得到了释开丰奇妙感应的鼓励。早上我穿上堂里深绿色的制服,鼓足勇气一个人拿着塑料椅,悄悄地登上三楼加入他们的卡拉OK伴唱活动。

我故意挑了一个不太起眼的空位轻轻放下椅子,尽量不致突兀打扰大家。没想到我才坐下来听到有人点了闽南语歌「阮要给你牵牢牢」,唱了两句,四周没人发现我的出现有任何违和感,无奈紧邻我身边的男子却忽然把头扭向了我目不转睛盯着看。这次我想完蛋了,一楼出口被大钢炼铁锁同样「给我牵牢牢」,也栓牢牢插翅难飞逃不出去,我感觉脸颊一阵腥红,不敢看他,直到他开口跟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是新来的哦?」

我迟疑了一下立刻称是。这句问话听得我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乔装精神病患胜出终将得以安住于斯、忧的是我可能根本就是个疯子,外面舒服的好日子不过,还真的发神经来去过一段不一样的人生。紧接着他又跟我说了第二句话:

「你最近比较累齁?」

「是啊对对对!最近台湾南北跑来跑去实在真是累死我了!」

我惊讶与他素昧平生,如果我们真的同为天涯沦落人,即使相逢也从未曾相识,然而他却在关心我耶!听完最后他对我说的这段话我已像歌词唱到「泪千行」了!

「那你要多多休息哦!我是阿牛!你在这里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忙。」

眼泪喷了满脸,开关都停不掉,我怎会想到自以为很会采访很厉害的我,其实潜在心态是自以为是高高在上来探讨报导他们;竟然发现四个月来我却在这与世隔绝的杜鹃窝里,刚听到了融化心灵最温暖的一句话。我也忽然全盘搞懂,早年开丰和尚从第一个精障徒弟的治疗经验开始,曾为堂友两两以轻度配中重度级别混和编组,并拴上麻绳后改用钥匙铁圈的所谓『感情炼』引爆社会各界大加挞伐而废止;但是龙发堂以生命共同体的团队互相照顾的方式一直是堂里唤起精障人士认知自我存在价值的重要实践模式。莫怪我踏入的第一步就产生归属感,这是一条隐形的「感情炼」,至今依然牢牢牵系、深深托付。

特别是到了夜里,我们都是睡在完全开放式的通铺上,班长像部队里的安全士官一样每晚轮流排班守夜,照顾寝居大厅唯一那个半封闭式的重症精障堂友区。需要安抚情绪、抱去上厕所、换尿布到喂食倒水巨细靡遗无微不至。所以每晚我们睡在床上都做着同样的梦:一起唱歌、一起玩乐器、一起拍篮球、一起跳电音三太子舞、一起打宋江阵──原来这些规律的自由活动充满身心灵的自然疗愈,给了这群人如大家庭一样的归属,所以他们不必吃精神科强迫开的西药、所以他们在团体里互相照顾各司其职,不必长照机构后来最新立法的管理人数。

「来去龙发堂」原来不是在做一则社会新闻事件的独家报导。

龙发堂让我回到了心灵的原乡,倾听到自己莫忘进入新闻传播界的初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