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日暖玉生烟(上)──〈锦瑟〉正解
2019 蓝田日暖玉生烟 135 x 67 cm(罗青提供)
1661 何焯 楷书五言联(罗青提供)
(一)越凫楚鳦,聚讼千年
前些日子,应名作曲家黄辅棠先生之邀,至国家音乐厅,参加他与钢琴名家廖皎含合作的《古意新声》演奏会,眼见全场满座,耳闻掌声如雷,让我饱餐一席令人回味的音乐飨宴。
其中〈古诗意境〉系列中,有演绎李商隐名诗〈锦瑟〉一首,琴韵悠扬婉转如烟,于迷蒙中,时有清音敲梦,深获我心。一时技痒,旧习复发,不免把少时读《义山集》的笔记寻出,想要续貂前贤,来上一笺。原诗如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诗创作年代及主旨,众说纷纭,越凫楚鳦,聚讼千年,有「《乐志》说」、「悼亡说」、「恋情说」、「自伤说」、「寄喻说」、「论诗说」等……无有定解。从北宋刘攽到民初张尔田,论〈锦瑟〉者近七十家,评笺一百多条,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近几十年来,论者多半认同王应奎《柳南随笔》引何义门亡友程湘衡之说,断为义山晚年回顾平生的「自慨」之作,可谓确论。
钱锺书(1910-1998)《谈艺录.谈艺录补订》引〈何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云:「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原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指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钱饮光亦以为悼亡之诗,与吾意合;亡友程湘衡谓: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颇喜其说之新。然《义山诗》三卷,出于后人掇拾,非自定,则程说故无据也。」
至于「程说」内容究竟如何?经钱氏查考,指出此说 「详著于王东溆《柳南随笔》卷三。……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足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
钱氏认为「程说殊有见」,讽义门「徒以宋本义山集旧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觅醋李。」遂逐条驳斥其「悼亡说」,调侃「义门笑『纷纷附会』,而不免躬自蹈之。」接着他又泛论各家之恋情、自伤、寄喻诸说,总评为「瓜蔓牵引、风影比附」,认为几近胡扯,「盖尚不足比于猜谜,而直类圆梦、解谶;心思愈曲,胆气愈粗,识见愈卑,又下义门数等矣。」
何焯(1661-1722)乃清代版本目录校勘学之鼻祖,是扭转近三百年来学风的典范人物。除了文史学问,他还工书,楷法尤精,与姜宸英、汪士铉、陈邦彦并称「帖学四大家」。寒斋藏有他的楷书五言联,笔法雍容舒展,遒劲古雅,妙得河南神髓。他以史学校勘家的眼睛读诗,难免要在智珠入怀的刹那,买椟还珠,一转身,研究盒盖上的花纹去了。
看到何焯入宝山得珠宝盒盖而回,钱锺书兴冲冲的说:「余窃喜程说与鄙见有合,采其旨而终条理之也可。」于是拉来汪韩门的《诗学纂闻》与梁章巨的《退庵随笔》,为其自创的「论诗说」张目。他认为义山首二句以「锦瑟」喻诗,犹杜甫以「玉琴」喻诗,并引少陵《西阁》第一首:「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为证。
三四句主旨:「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接着他引中西诗学理论,以证义山诗艺:「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李仲蒙谓「索物以托情」,西方旧说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即其法尔。」
五六句:「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犹司空表圣之形容《诗品》也。」七八句:「乃与首二句呼应作结,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持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
钱氏的「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是指艾略特(T. S. Eliot 1888-1965)〈论哈姆雷特〉(1919)一文中所用的文评术语:objective correlative。钱译虽然绕口,但还不算难懂,但若直译成「客观相关事物」,当更为简洁明了。艾氏此语借用自诗人庞德(Ezra Pound 1882-1972)的「意象主义」(Imagism)论;庞德则转引自在日本去世的美国美学家梵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 1853-1908)。梵氏以此语译解中国诗法「赋、比、兴」的「兴」。于是大家跟着《谈艺录》出国绕了一圈,没想到,最后到达的地方,竟是儒门老家:搞了半天,原来「雎鸠在河之洲」就是「淑女君子好逑」的「客观相关事物」。
简单的说,「兴」就是让两组「似相关又不相关,似不相关又相关」的意象,在「赋、比」之外,相互对照,产生言外之意,吸引读者主动参与,反映、诠释、体悟。这正是义山写诗的看家本领;也是儒家后来顺利接受「禅宗公案」的原因。
钱锺书笑何义门笑人「附会」,到头来他自己也不免以「诗学」强解全诗乃义山「自道其诗」,硬把前面六句,句句「附会」成诗人自评诗艺之言,居然连「迷蝴蝶」的「迷」字,也解成「深文隐旨」之意,可见「心证」一成,便只能以「只眼」论事,真让人有聪明一世之感。最妙的是最后收官两句的诠释,竟然变为「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几乎成了预言《红楼梦》的谶语,完全与前面的诗学探讨无涉,蛇尾接不上虎头,只好功亏一篑,破碎成天风与马牛。
(二)仕途命运,坎坷多舛
无论此诗是否为义山晚年回顾「自慨」之作,简述其一生得失之大者,与诗句对照,虽不能保证于诗必有所得,至少不会离题太远。
李义山(813-858?)自幼便露诗才,年十六就有声于乡里;次岁,唐文宗太和三年(829),受当朝牛僧孺(779-848)一党的令狐楚(766-837) 、令狐绹(795-872)父子赏识, 被聘为幕僚;「令狐楚帅河阳,奇其文,使与诸子游。楚徙天平、宣武,皆表署巡官,岁具资装使随计。」(《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八.文艺下.李商隐》)。楚善骈文,有庾信之后「四六文宗」之誉,诗名亦佳,常与刘禹锡、白居易等唱和;于节度天平时,特授义山骈文笔法,并大力举荐,使之前途看好,传为佳话。一说,白居易读了义山〈才论〉、〈圣论〉两篇古文,大为激赏,热心介绍给令狐楚,方有此伯乐千里之遇。
文宗开成二年(837)义山二十五岁,由早已进士及第的令狐绹(795-872)引推,参加「秋榜」,以诗赋得中进士,可以正式鸿图大展;年底,不幸令狐楚病卒,令他顿失所依。次年(838),亲近李德裕一党的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看中义山才华,邀他入幕为书记,并将女儿王晏媄许配为妻。这桩遭外界解读为投靠李党的婚姻,对令狐绹来说,简直是忘恩负义的背叛,惹来整个牛党对义山的讥讽、排斥与打击,致使岳父也对这位新科女婿的热情,冷却殆尽。五年后(843),王茂元于奉旨平叛,猝然病逝阵前,对义山仕途,一直未有任何助益。
越二年,唐武宗薨,厌恶李党的宣宗继位,牛党乘势而起,令狐绹获任宰相,掌权九年(850-859),直到宣宗逝世为止。从此义山仕途,愈加坎坷。
当年,二十六岁的诗人与新婚妻子,十分相得,鹣鲽情深,可惜因为长年在外游宦的关系,聚少离多,九年后(847),才得一子,名李衮师。结缡十三年,匆匆一瞬,妻子竟忽然在济原一病不起(851),义山不及见最后一面,深受打击,作诗多首,或悼亡,或怀念,真可谓一往情深。如〈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的「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嗟叹北国从军之苦,梦忆寒衣见寄之情。〈房中曲〉的「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抒发琴瑟断绝之悲,倾诉阴阳殊途之痛。从此,义山开始远道教而笃信佛教。
义山新婚那年,参加吏部对新科进士的授官分科考试,也就是春榜「关试」的博学鸿词科,专考策问,未售。此时意气风发的义山,并未气馁,回到节度泾原(隋代安定郡)的王茂元幕府,写下杰作〈安定城楼〉,展现了承继杜甫而来的高超诗艺。其中有千古名句云:「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欲效范蠡,于成就回转天地安邦定国之功后,遂其白发扁舟归隐江湖之愿。
次年,他重试过关,出任秘书省校书郎,位阶甚低,不久调离京师,为河南弘农县尉,与上官不合(840),辞职获准。两年后,他重回秘书省,遇到李党大盛时期,然位阶依旧卑微,根本置身党争之外。然不到一年,因丁母忧,返家守丧三年(实际上只要两年多),错过发展良机。
除了令狐家与王元茂,赏识义山才华的,有陕西华州刺史崔戎(780-835),在他屡试不中时,辟为书记,后又送他到南山僧寺温书。太和八年(834),崔戎调任兖海观察使,义山随之,等待施展长才之机。哪知,一年后,崔戎病死。
他母丧期满后(846),受广西桂管观察使郑亚礼聘为书记;次年,郑亚因案牵连,被贬为循州刺史,两年多后卒于任上。期待郑亚之心,无奈戛然而止。
宣宗大中三年(847) ,义山应大历十才子名诗人卢纶之子,节度使卢弘止力邀,往徐州任判官。他作《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一诗赠之,中有「怜我秋斋梦蝴蝶」之句,以「梦蝶」喻自己的仕途理想,期待之情,溢于言表。不料,大中五年(851)春,弘止病故于任所。
柳公权之姪柳仲郢,于大中五年为四川梓州刺史、东川节度使,敦聘义山掌书记。四年后柳仲郢调任回京,安排义山为盐铁推官,虽然待遇较前丰厚,然而品阶低下依旧。两三年后,心灰意冷的他,罢职返归故里,于大中十三年病逝。
在四川时,柳仲郢悯其鳏居,有意「于乐籍中,赐一人(梓州官妓张懿仙),以备纫补。」李商隐敏锐的察觉到,上官把他的艺术作品与现实生活混为一谈,亟待澄清。他即刻婉拒此类「续弦」之议,同时还以书面澄清素志,强调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美学距离,于是写下〈上河东公启〉云:
某悼丧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照顾儿女),不暇提携;或小于叔夜之男,或幼于伯喈之女;检庚信〈荀娘〉之启,常有酸辛;咏陶潜〈通子〉之诗,每嗟飘泊。
所赖因依德宇,驰骤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载怀乡土;锦茵象榻,石馆金台,入则陪奉光尘,出则揣摩铅钝。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哀薄,微得端倪。至此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
可见他有诗人多情之痴,但无纨绔浪荡之癖。写诗归写诗,可在「涉于篇什」时,往来「南国妖姬,丛台妙妓」之间,纵情挥洒想像,尽量深刻幽微的发掘主题,以创造无上艺术境界为主;做人归做人,当在「驰骤府庭」时,穿梭「锦茵象榻,石馆金台」之际,行事脚踏实地,内心自有一定的规范尺度,雅不愿卷入狂放无行的「风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