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軒/走在霧中
联合报文学大奖高峰对谈,左起:卢郁佳、廖咸浩、童伟格、钟文音、须文蔚。(图/本报记者邱德祥摄影)
联合报文学大奖迈入第十一届,在决审委员王德威、甘耀明、须文蔚、杨照、廖咸浩、卢郁佳、钟文音的激烈讨论与四次投票后,由童伟格荣获桂冠。酷暑未退,还好我们有文学,赠奖典礼暨高峰对谈在主持人杨照的引言、联合报执行董事项国宁的致词,以及台北艺术弦乐四重奏的悠扬乐声中揭开序幕。杨照指出,本届大奖正逢联合报副刊主任由宇文正交棒给王盛弘,展现出奖项超越个人的历史意义,未来要回顾这段时期的文学发展,联合报文学大奖的作者与作品将是不容忽视的一环。
接受赠奖后,童伟格向读者、评审、印刻出版社以及太太表达了感谢之意。前来孙运璇纪念馆的路上,沿途的街景让他回忆起自己高中来台北读书的时光:每天从植物园、重庆南路走到西门町,寻书和看电影的片段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三十多年过去,如今的街景已经被耸立的高楼所取代,成为了他需要重新熟悉的意象;而那些曾被认为是短暂而主观的经历,反倒成为了现在记忆之中最为永恒的部分。于此同时,童伟格许下心愿,希望未来能够继续从事与文学创作相关的工作。
▋一条人烟稀少的路径
杨照表示,要读完历届大奖所有得奖作品,对自己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在历届得奖者当中,有些作品比较好读,有些则相对不好读。童伟格属于后者,杨照笑道,这也说明了为什么我们需要高峰对谈。
本届评审同时是上一届得主的钟文音说,童伟格作品中「时间劫后」的字眼让她非常着迷,透过这种来自佛教宇宙观、微缩的时间感来谈论,作者因而能够重新将庞大的记忆资产「赎还」,令人印象深刻。谈到现实社会的变化,她感叹疫情让许多人离开这个世界,一、两年前的时间距今仿佛非常遥远:「世界以这么庞大的数字推我们走向荒原,何以我们是无感的?」世界在历经疫情和战争后可能只是少了一个人,我们却觉得世界成为了荒凉之地;后来她才明白,那个人就是我们的世界。
童伟格的作品透过庞大的代换,让幸存者成为「世界不能少的这个人」。钟文音在阅读童伟格的作品时,常常感受到辛波丝卡诗作那样无懈可击的「荒静」──荒凉加上寂静,此外再加上顾城〈十二岁的广场〉小女孩和小男孩在世界被抛掷后的纯然。她认为,童伟格在某种哀愁里捕捉到生命尽头的荒凉,告诉我们彼岸是什么。
前年的九歌年度小说选,钟文音推举童伟格的作品获得年度小说奖,当时用的一句话是:写作的人要有一双「读经眼」,才会有悟性。回应杨照说「童伟格的作品需要慢读」,钟文音想要叩问的是:读者能不能具有「读经眼」?
因为书太厚而被戏称为「钟太厚」(钟太后)的钟文音转化这个形容,说童伟格的书太慢,但我们的生命太快。《西北雨》的时间慢行在永恒的离弃上,足够去检视我们所失落、遗弃、离散的数代人之精神;到了《拉波德氏乱数》有更困难的「文本中的文本」,作者设置了无数障碍使得慢行的「慢」更加被截断。也就是,文本所乘载的幽灵船在互相碰撞后,对当代的启示必须透过漫长的「读经眼」来咀嚼和凝视。这样的书写策略,让她表示「童伟格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路径」。
接续钟文音,卢郁佳恭喜童伟格从世纪初的「文学超新星」成为「一整个世代孺慕的重量级偶像」,令人感动。
「《拉波德氏乱数》是一场黑色的烟火,满天墨如雨下,以一场庄严肃穆的国葬游行逼视真相。」卢郁佳说,读者在童伟格的文字当中得以身历其境,甚至能闻到事发当天早上下过雨的泥土与空气;而童伟格就像天上的巨斧,为看似荒谬混乱的涡流给出清晰睿智的观点,以善良去照亮将临的世界末日,以邪恶剜出希望的骨髓,这是一个极度不可思议的工作。
米兰.昆德拉书写难堪、悲惨、可笑、荒凉的劫后,让我们看到人在乱世中的愚昧;而童伟格的《拉波德氏乱数》,各种人不分善恶活得赤诚,用各自相信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人性的重量。卢郁佳指出,书中质问了写《周期表》的普利摩.李维:「作为小说角色的李维说『生命顽抗工整』,可是我们好像很需要工整?在混乱纷杂的现实当中,童伟格理出了各种严整的对称结构。」故事在悲伤,但语言正在狂欢,卢郁佳很好奇这种「卓绝的归纳」从何而来。
延续对作品的提问,杨照提出决审委员们在会议的讨论:王德威称《拉波德氏乱数》是精采的散文,但杨照心里并不认为这是散文,询问童伟格是如何看待这本作品的文类。
▋以文学重新认识苦难
「我以前在读《西北雨》的时候,就读到很多关于万里的感觉──万里是什么?」和童伟格同为万里人的廖咸浩分享,自己小时候在万里生活时,常常觉得身边围绕着鬼魅:丧礼的道士在跳舞,墓仔埔的游历,用海水煮不能吃的面线……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妈祖庙对面的小广场每天放着日本风的歌,音乐乍停而港口方向传来北管音乐时,才顿时有了解放之感。
这种夏天午后除了蝉声,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百无聊赖,也许就是刚才钟文音提到的「荒静」。廖咸浩认为,童伟格和万里始终也是维持着这种辨证的关系──想要离开,但却又离不开。从这个角度来说,不难理解为何童伟格会从《西北雨》慢慢发展到《拉波德氏乱数》这样的作品。
书中有个非常吊诡之处,一再强调重生是不可能的,「尽管不可能,但我们还是重生了」。廖咸浩指出,童伟格对生存本身绝境边缘的理解,就是卡夫卡《审判》里面的K:你活着,但你活着就是在等待被审判,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最终无法找到绝境的终点,也许我们最后就会生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文字,以问题让我们无所逃避。
顺着万里的话题,杨照好奇童伟格是如何看待自己被视为新乡土的代表。不同于廖咸浩对《拉波德氏乱数》有「绝境诗学」的看法,须文蔚更倾向将其看作一种「荒原叙事」,书中揭露了大屠杀的残酷,可以和艾略特的《荒原》相互对照。
童伟格和胡淑雯合编《让过去成为此刻:台湾白色恐怖小说选》以及《灵魂与灰烬:台湾白色恐怖散文选》,须文蔚指出这和《拉波德氏乱数》的创作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从台湾历史放眼国际,坚持以文学重新认识苦难背后的因果。此外,他也观察到小说家撰写专栏的散文,时常会带入前卫的创作模式,董启章《刺猬与狐狸》就展现有趣的状况;而童伟格在宽阔的关怀视野和渊博的知识背景下,透过自己对史料文献的搜集与理解,接续改写世界文学的经典故事,也是一个案例。
就如马达加斯加的气候下的爬虫类,不可思议地发展出昆虫般的生命历程,在一年内诞生然后死去:童伟格将拉波德氏变色龙作为一种隐喻,叩问了岛屿上的生命是否有机会传承历史与记忆。须文蔚说,童伟格以此探究悲剧中人们与他们后代的思想,一改过去「邪恶与圣洁二元对立」的观点,这无疑是给予自己的巨大挑战。
▋如何谈论历史的空白
「王德威老师的评审意见说『任何高中程度以上的读者,有耐心的话还是能够理解』,我读到的时候非常高兴,现在终于有证据证明我的作品其实没有非常困难。」在众人的轮番分享后,童伟格接着回应大家所提出的问题:「我相信也喜欢王德威老师所说的,整个工程就像是一个『艰难的遗忘』。除了召唤记忆,文学还有一个层面是让时间因素进来,让这个艰难的遗忘可以完成,让文字本身担当一个应该要有的质地,也许叫作价值。」除了表示自己热爱小说,童伟格在写《拉波德氏乱数》时也把它当成小说在写,同时盼望它可以一个当代的标准被理解为小说。
《拉波德氏乱数》的写作契机是从柏林开始的。2019年三月,童伟格在「柏林文学之家」驻村,房慧真建议他去奥斯威辛博物馆。到了现场,四周非常荒芜,走到骨灰池时刚好下雨放晴,树叶纷纷落下来的景象真的好美。但他意识到「美」这件事情不太恰当,因为这里是当初纳粹抛弃骨灰的受难地。问题是,这么多年过去以后,真的非常美。如果这是事实,想必时间做了我们不太能够理解的工作。从那以后,童伟格驻村期间都被这个困惑给悬吊住了──他不知道要如何理解这种美,而也就是从这里,他开始用一本书的篇幅来回答。
童伟格说,其实读者都具备所谓的「读经眼」。自陈花了很多时间把《拉波德氏乱数》艰难的地方划掉,童伟格认为整本书阅读下来理应要有一种简洁的美感,直到大家像他站在奥斯威辛现场一样,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问题,这本书就可以成为一个文学上的问题。
「万里真的是一个好小的地方,当你心神恍惚的时候,突然就被这个家乡给抛开了。这样说有点怪怪的,好像是家乡把你抛开了,不是你把家乡抛开了,但在我心中深切的身体感受是这样的。」童伟格回应廖咸浩的发言,说自己其实没有想要离乡的心情。在他眼中,万里是一个强烈要求在场生活的狭小地方,它要求一种付出、一种辛劳,同时也是严厉的,因为只要稍微恍惚、闪神,家乡就离自己好远。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童伟格就被赠予或说诅咒,成为一个永远的异乡人。然而,二十年来的他也反复被问:你被称为新乡土作家有什么看法?
「也许这个言论是要求我要把时间变数考虑进去。在漫长的二十年以后,我可以用新的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如今我的想法是:如果这个标签如此黏着的话,我愿意接受新乡土这个标签,永远称自己是乡土文学作家。」他补充,任何人的家乡对世界上大多数的人来说,几乎都是异乡。这个心里的浮标驱使他以「语言代换术」将异乡的细节,重新领回家乡:「也许从这里以后,人们会说:其实奥斯威辛也是万里的一部分。说不定,我因此可以完成真正让自己更放心的返乡。」
「在解严之前,其实完全缺乏较好的白色恐怖经验的小说,能够找到的就是我们编在书里面的那些。这个事实是在于,白恐的作用力比我们想的大──在历史的当下,没有小说能够良好地反应这个经验到底是什么,这个是所谓『历史的空白』。」童伟格推测,也许是为了弥补过去,当作家可以那样去书写的时候,大量的作品相当简易,充满痛苦地直接区分了邪恶的加害者和无辜的受难者,大部分作品缺乏真正的历史考据,二元化想像的加深让讨论空间不见了。
「我自己站在比较安全的位置在想:对于历史事件反复再现,到底是重新建造了历史,还是再次涂销了历史?这是关于历史书写,也是关于文学的问题。」童伟格总结,《拉波德氏乱数》也许确实是一个绕路的举动:「谈论本地的事非常困难,所以我需要做多一点的准备。也许有一天,我们真的能够找到如何谈论心中『艰难的空白』的方法。」
联合报执行董事项国宁(右)颁赠奖座予联合报文学大奖得主童伟格。(图/本报记者邱德祥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