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岛也有春天

当我们同在一起 图/黛安

这儿说的绿岛,不是泛指任一绿色小岛,更不是周蓝萍作曲,潘英杰写词「绿岛小夜曲」的绿岛,是指1948年火烧岛改名为绿岛的绿岛,是时任台湾省主席吴国桢在美国「宣称有十万政治犯关在又称火烧岛」的绿岛。

改名至今的绿岛,早已成为台湾宝岛的一处观光度假圣地,位于台东县外海东方约十八海里,面积不到二十平方公里,由火烧焦块岩所构成,南北呈不等边四角形,长约四公里,最高点为火烧山,高度二十公尺。东南临海多断崖,西南角是长达十多公里的平原沙滩,西北近海岸区地势低缓,为全岛主要聚落所在。到了1951至1965年间,陷入了「白色恐怖」泥淖,这块主要聚落所在地,除了有羁押「兄弟」的牢笼,另有占地最大的一块湿地,取名「新生训导处」,挂羊头卖狗肉,是国民党执政的国民政府用来羁押政治犯的监狱。

新生训导处的人口在鼎盛期间,官兵(管理人)和新生(政治犯)们加起来号称二千多,其中女新生不到百名,官眷仅十余,阳盛阴衰,男众女寡,在同一时空里衣食住行,虽有严苛规范,更有后患示警,但孔孟有言:「好德如好色」、「食色性也」,生活中可以没有性行为,但是不可能没有性冲动,情随境迁,往往令人心动性起;如果低俗而浪漫点说,吃喝拉撒中尽管摒弃了情饥,但是不可能没有欲渴,归根究底一句话,生理心里都有春天。有一部影片,叫做「辣嬷找春天」(Sixty and the City),制片家丽丽塔尔(Nili Tal)把追寻黄昏之恋过程拍成记录片,探讨熟龄求爱。她说「寻找春天这件事,绝对绝对不可弃;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只要健康,不拘年岁。不说出来是因为羞于开口,不写出来是因为难以下笔」。名作家章诒和(1942-)女士说:「我在监狱蹲满了十年,和女犯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二十六岁到三十六岁—比某些夫妻的婚龄长,比很多小俩口还亲。那里,外表平静如镜,其实,终日翻江倒海。」在她写的《刘氏女杨氏女》一书中,不是春天故事,就是故事春天。

那怕是上世纪在台湾白色恐怖的戒严期间(1949-1987),绿岛的政治犯大本营「新生训导处」里,官兵和新生们有志一同,或多或少,也编织了若干春天的故事。当然,绝大多数的他们或她们,好比僧尼、神父、修女一样,硬是憋着压抑点过日子。原来,情欲是可以忍受,可以升华的。但因为意外、例外、或「不小心」太多,香情艳节,不胫而走。在薄伽丘(Giovanni Boccacio 1313-1375)的《十日谈》(Decameron),以及平江不肖生(本名向恺然1889-1957)的《江湖奇侠传》(电影剧名为《火烧红莲寺》),朝鲜的《春香传》、日本的《源氏物语》,和我国《红楼梦》等中外文学名著中,春天更见灿烂,春天无处不飞花。日本名作家太宰治(1909-1948) 在《人间失格》里写道:「我急切地盼望着,可以经历一场放纵的快乐,纵使巨大的悲哀将接踵而至,也在所不惜。」我国名译家刘慕沙(1935-2017)和我聊天时曾说,日本女性在过去谈恋爱是不平等的,例如男爱女可以自然地用英语说,I love you(我爱妳),女性却不能回me too(我也爱你) ,怎么办?只好羞怯迂回,私もあなたのことが好きです。真的是,爱你口难开。

在绿岛那个小岛上,我曾被羁押过3212天(1951/05/17-1960/03/07)之久,据我所知,官兵们有配偶在身边的毕竟少数,轮到休假去台湾本岛找乐子,那只是即性为之。在绿岛能否就地打打牙祭,可能性不大,因为有牌有照的小吃店根本没有,岛小人稀,早婚已婚妇女占大多数,谁都不敢冒大不韪。有关官兵和新生们珍藏秘搜的春天故事,耳语频频,尽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谁不心动起舞?本文姑妄写之,看官们姑妄读之可也。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至今事逾一甲子,说来虽近荒唐,回想却颇有兴味;几分壮烈,几分凄美,也算野史一番。

职司全处康乐业务的少校彭指导员,喜擅平剧,风流倜傥,西皮倒板,念腔反二簧,他都有一手,常在新生们平剧演出时取上一角,不论「我正在城楼观山景…」,或「我主爷,起义在芒砀…」,还是「听说韩信他去了…」,他都唱作俱佳。其时段,女新生已回台北土城生教所,女眷们尚无人参加演戏行列,两位女少尉远从台北复兴岗请来绿岛襄赞康乐。可能是楼台近水,烈火助燃了干柴,传闻中这位「诸葛亮」和她二人中之一位有了云雨情,其结果,当然是女主角黯然离去,男主角降调第一中队当干事,好比从中央下放地方;丢了女兵女将,也少了舞台驰骋;「可恼啊!」

无巧不成书,又是一位平剧票友,不仅登台亮相,又是文场高手,这位李姓仁兄,是凤山少年兵出身,长相挺拔,也是跟一位女少尉有了绯闻。有天晚点名,李兄应「到」而未到,值星官派人找,听说在燕子洞(太平洋边一个可容千人的大山洞)寻获,那位女少尉正和他厮杀忘我。这是惊人事件,李是囚犯,女少尉是干事,也是长官。这件绯闻刹那间被强势蒸发,谁也不准提。从那晚上起,我们再也没见到这位俏少尉,而李兄足足被关一个多月的重禁闭。自此后,新生训导处里便不再出现女性官长或女性康乐干事。这位男主角感训(刑期)届满,离开绿岛后,考上师大,而教书,而退休。

这双双当事者计四人,彼时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彭坐三望四,余皆二五、二六左右,都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偏偏浮沉在那种画饼不能充饥,望梅更难止渴的环境里,情欲在他(她)们心中一旦撩起,就越发嚣张,何况手中有饼,唇边有梅,心跳脸赤,色胆包天,便更加难以收拾了。情欲和性爱往往是悖理的。

另一个传闻更火红:先四队后六队,派在生产班工作,养过火鸡、羊,又养过猪仔的小邓,有天悄悄告诉我一个天方夜谭人间事。他不仅亲耳听见,而且,还亲眼看到了,这离奇荒谬的春宫图。

六队有一个猪圈在山上菜圃,可能是繁殖太多太快,在通往绿岛公园途中一个仓库附近,他们又盖建了一个猪圈,小邓成了两圈主任。有天合该有事,快要晚点名时,他忘了帽子放在新猪圈里,报告值星官跑去拿,快到圈前,忽听到有人拉风箱似地呼呼呼,初初以为是自己的上气不接下气,赶紧一回神、再淡定,声音来自猪圈,风箱声中还混合著猪母的沉浊低吼。他第一个念头,一定是小偷盗猪。小邓人矮胆大,加上他过去养火鸡被偷的怒气未消,便在路边捡了根木棍,蹑手蹑脚,匐匍前进,几乎爬到了猪圈前,仰面一看,在月色反射中,居然是浪里白条,有人光着屁股,双手抱着猪脊背,一蹶一蹶正在敦伦行房事,云雨稠浓,战鼓正密。我的天!小邓一时哭笑不得,已经高高举起的棍子,只有轻轻撂放一边,人也跟着退下。帽子不拿了,跌跌撞撞,回到队上。

小邓岂肯甘心,找机会,大胆又去了几次,是「猪奸」!错不了。最后一次,他偷偷躲在路边,用石块连掷好几下,终于看见一名他所熟识的战士,双手还在系裤带,嘴里不干不净嘀嘀咕咕,左右前后边打量边落荒而去。小邓当下看得清楚,发了牢骚:「他妈的,发生这种事,谁也不能相信,我服了这家伙,以后天色晚了,我再也不去。」他在猪圈里的柱子上贴了张纸条,「小心感冒,注意卫生。」如今,上世纪里这件糗事成了「想当年」的笑谭之一,小邓早已成了老邓,自一家游艇工厂厂长退休后,听说在深圳开了一家超商,不再和牲畜为伍。

即使是在当年绿岛的寒冬里,仍然充满了爱情的春天气息;而爱情,往往是现实中向禁忌的最大挑战,如果不是,就显得了无意义;往昔如此,眼前如此,恐怕永远如此。

据可靠资料,绿岛姑娘和新生结缡的有三对:董嫁廖,董嫁黄(二董原是姐妹),郑嫁廖。有十四对结发夫妻是新生配:欧阳娶张,姜娶张,李娶邹,曾娶周,黄娶林,洪娶周,陈娶冯,周娶方,王娶黄,张娶陈,赖娶廖,陈娶廖;(?)许配,(?)郭配。更有一对贤伉俪说来特别喜气,那就是官长变新郎,新生成新娘,官长是谁?是主管全处官兵生体育活动和文化活动的程少校,新生是囚号81的李小姐。这对鸳鸯能携手走红毯,自有一番奋斗、挣扎;神秘的是,他二位在恋爱过程中如何谈情说爱?被列为高度秘密。二人在恋爱成熟结连枝前,更有了不寻常的曲折;待在下略述一二:

一待李小姐恢复自由,程便申请要和她结婚,上面不是不准,而是报告不批。这位当时尚未退役,调来司令部在台北服役的陆军中校,非常「罗蜜欧」,他问不批报告是根据什么法令?男大当婚是他的权利,「茱丽叶」已被开释就是普通国民,她待字闺中,他单身未娶,为什么根据规定申请结婚而上面压住报告不批?上面禁不住他的催询、执拗,只有不了了之。二人结了婚,他也退了役。

在白色恐怖时期的绿岛那样环境里,当然是绝对不允许谈恋爱的,可是,恋爱这玩意儿,禁止和奖励差不多有同样效果。而性爱的驱使,足以让人忘记危险和烦恼。只可惜单恋者多,彼此心心相印而不敢透露的也不少。不论单行道还是双行道,有结果的少之又少。原因无它,女人青春有限,失去自由却有饭碗,一旦恢复了自由,便忙不迭地要抓牢救生圈,迫不及待找一张长期饭票。据我所知,有好多对,或同学、或同案,或同学又同案,有的同时被捕又同时出狱,十多年椎心泣血的爱恋,原以为一定会修成正果;不料,入狱前俩相恋,而出狱后竟成了棒打鸳鸯。试想,一名三十出头又曾坐过牢的女人,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择偶自主?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女强人」名词没出现,「单身贵族」想法未成形,不婚生子的观念根本没有。只要有人要,何况有人喜欢,还不嫁了算了。而男新生刚出狱,泥菩萨过江,不是本省籍的人,上了台东陆地,东南西北方何处落脚都茫茫然,遑论成家!女新生不是短视,是现实吃人,加上情治单位紧迫盯人,妳不能安定便更难安定,妳无法自立就得有人给妳立。女新生不得不迁就现实,碰到第一位向她示好的男人便嫁了,所遇非人听说不少。但是即使个个都是王宝钏,她苦恋苦等的心上人,是不是都是薛平贵呢?事后诸葛,说了也白说。

但是,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在下所知道的女新生当中,却有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囚号59的王孝敏,是囚犯中的异数。她本是国防医学院的学生,因参加了读书会而被捕被囚绿岛。出狱的保人以及支持她继续读书的是位张姓国大代表,便顺理成章和她结婚生子,继续读书。当她四十而不惑那一年,在台北语文学院教书时,美国驻华大使庄莱德(Everett Drumright)也是她的学生之一,为她申请去美国深造。她内心澎湃而纠缠:她的婚姻中有爱,但是感恩成分更多;这种因感恩而爱,在日日夜夜的柴米油盐中渐渐稀释时,她自问,她的一辈子,难道就此甘心,从一个牢里爬出来,又跳进另一个狱中去?她的前途呢?抱负呢?难道多年的「新生」屈辱,还不足以使她奋发,创造出一个真正自我?她终于取得丈夫的谅解,而离婚,而再拾书本;1977年进美国克莱蒙研究院,1981年获语言学博士,在惠德学院(Whittier College)教书,1985年升任外文系主任,1988年荣获终身教授职。1992年7月11日,她患肺腺癌逝世。1930年2月1日,她在河北省武清县出生。

有两则「春天里的冬天」的故事:其一,新婚不久的太太来绿岛探监,被判无期徒刑的丈夫在接见时,拿出了一纸已捺好指模亲笔签字的离婚同意书,一定要太太回去办妥离婚,这简直是《水浒传》里「豹子头林冲」休妻的现代版,所持理由极为人道而正常,「我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出去,妳何苦要守活寡。」太太当然不依,丈夫当场斥责、坚持己见。太太没想到竟然受到如此接待,明明知道这是丈夫的真爱表现,两情缱绻,为了让丈夫相信她更爱得坚贞,在回程小舟中,趁人不注意,跃入太平洋,殉情明志。

其二,一位名叫曾国英的新生,和绿岛少女苏素霞小姐有了恋情,到了非君不嫁非伊不娶的难分难解程度,不幸的是,一位刘姓官长也同时爱上了这这位姑娘,以她心上人的「早日自由」交换而成亲。蜜月期间,她在知本自杀了。事逾半世纪,这个爱情故事被编成电视连续剧上演,名叫「台湾百合」。(欲知详情,可查《中国时报》2003年8月20日A8版)

绿岛也有春天,在回忆中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