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美人
图/佐波
我的少年和青春期,是处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政治气氛阴森幽暗、经济景气萧索的绝望年代;随之,强调自主的生存态度和主观经验的存在主义风潮,趁势云涌崛起。
这个使人感到难以透澈理解的新兴主义,无可避免的反映大众对生存意义,产生极端不安与恐惧的茫然心理。
意义二字十分抽象,缥缈似无边无际的天空,甚至登上高楼都会强烈感觉漂泊的虚无,一种闷慌的空洞。因此,卡缪才说:「没有对生活绝望,就不会爱生活。」沙特说:「不选择其实就是一种选择。」佻薄青年,我笨拙而吃力盲从的追随大众,买了几本怎么读都通晓不了的齐克果、卡缪、卡夫卡、沙特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书,始终参透不清「所有存在主义者的共同基本原则是存在先于本质」这些不明所以的思潮。
悟性拙劣,不懂就是不懂,没必要假惺惺佯装文青,随声附和。
那是高中课业繁重,应试负荷大过一切的阶段,我偏离课业为重的教育准则,让心思穿越联考高墙,跨过叛逆,独爱阅读东洋文学,并以此为乐;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等人的作品,深切感伤,无比景仰。就算后来被分配到偏远山地部落教书,毅然夹带被官方审定为邪门歪道,三岛由纪夫著作的《假面的告白》,以及泰戈尔的《漂鸟集》上山,自觉这类读物正是「不言主义,真切的存在主张。」
记得报到当天清早,母亲看我背包装进一袋厚重书刊,随后还必须从内湾步行半天路,踏上简易钢索吊桥去到学校,说我是「吃饱换饿」,年少不解其意,猜想大概是说我吃饱撑着太闲,到山地教书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闲书去。
我并未搭理她的意见,只觉最后仍是有理说不清,随口糊弄:「那不是闲书,是日本出名的书。」
因为喜欢东洋文学,进而筹算未来寻找时机前往日本,意图透过文学认识文豪笔下的现实世间。
一直到青年期快要凋落结束的二十九岁,暗自请旅行社代办机票,想以考察名义前往日本,又怕这种痴心妄想会遭来母亲叨念没节制乱花钱,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为寻访文豪名作的文学地景,便于当成未来写作材料。
当时,大概是勉力想像过着「人没有义务遵守某个道德标准或宗教信仰,却有选择的自由。」一知半解的存在主义式的生活。荒谬绝伦的以为用私欲的信念,去到他方认识异国文化,便完成通达存在主义的理想。
一个彻里彻外辨识不清东南西北方向,对地图方位直恁般痴呆懵懂的男人,为了闭堵母亲说嘴,借机相偕双亲前往地理环境生疏又复杂的东京、大阪、四国,冒冒失失闯荡许多天,惊险回来,母亲的反应竟是:「路不就是路,房子不就是房子。」也不是没见解,但心得未免过於单调。
我清楚她心里的感受,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可是习惯不善表露真感情的说话方式,使她的说词让人不知如何接话。
或许这就是她存在人间,内心世界的真实面。
这种对话、场景,经常出现在我和她共处的几十年间,我仿佛已能约略明白她的表达方式,而这并不意味我是否真正了解她,甚且能厘清她的性情。
经济沉滞的萧瑟年代,从事新闻工作的父亲,面临台湾政治气氛诡谲,习惯奔波忙碌于街巷阡陌的采访报导,是个无法安于家里的人。然,基于长男身分,我受他特别关爱,也即是说,我是得他宠溺的孩子,对我种种合理、不合理的需求,大都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
如今回想,意识到他是个禀性温良,天赋好人;他对我的好,看在母亲眼里,总感觉光怪异常,不像回事,说是会把我惯坏,未来恐将成为坏孩子,这什么话?好似敌对的双方。
时日一久,自然不喜欢听到她牢骚满腹的怨言,相对语而忤逆,进一步无的放矢的对她说话咆哮。受不了我行事乖戾悖逆,盛怒之下,诅骂我活不过十八岁。神啊,天下哪有诅咒儿子夭寿的母亲。
既然咒我活不过十八岁,我便意气用事把自己闷在房里,不食不语,跟她呕气到底。
有一回,天下大雨,父亲嘱托她送伞到学校接我放学,她唯唯否否,不作主意。
鲜少与人交谈,不谙交际,去到学校恐易造成局促不适,深怕遇见惹人厌的邻居的母亲,借口说家里没钱买伞,竟然带来一件姊姊们接替穿过,已然经历雨水长期沾黏而破皮剥落的厚重大红色塑胶雨衣,形貌极为陋劣,披上身十分闷热,我随即扔掉,扔掷到教室走廊水沟边,大声斥责:红色是女生的,为什么拿来给我穿!我会被人家耻笑,知道吗?
我是发自脾性的气愤难平,不想理会她,迳自淋雨跑回家。
既保守又无法自主决定意志的年代,红色专属女性,男生穿戴红色衣着或其他,易被外人指指点点,说成不男不女,绘影绘声出许多闲话,那是叫人无法忍受的羞辱。
一场犯恶的鲁莽举动,遭致母亲恼怒爆裂,回家后惨受藤条一顿痛打,并责罚跪在神桌前跟列祖列宗忏悔不是。
不过几下,母亲便气急败坏的怒气袭心,险些酿成先天心律不整而昏厥的大灾难。
隔日上学,同学问起:「你妈妈长得好漂亮,怎么无缘无故对她那么凶?你很坏喔!」我并未正面回应关于凶不凶的问话,万般不情愿的回答:「胡说,哪有漂亮,你再乱讲话,我可要揍人了!」
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留意母亲的长相,不就是从出生到现在所能见到妈妈的样子。眼下没多大变化的她,尽是一张惆怅独悲的脸孔,遑论我会精细周密到用心专注她是否长得漂亮。勉强来说,是好看没错呀!
少年蠢而不慧的心思,早把对她忿忿不平的怨气埋入心底,怎么会理解她心里到底藏匿什么苦楚。
现在想来,我是不是也犯了和母亲同样偏执己见,难以全面思量的症状,心里想的,认定的,跟形体表露的全然不同?
长大后的十九岁,每个月仅只一次短暂的假期,从尖石部落任教的学校返家,一反常态的愿意陪她到西门市场、中央市场买菜,到中正路的美乃斯买红豆面包,或到闹区百货行买帅气衣裤;看她没进学校读过书的脑袋,却能把斤两分量与加减乘除装进脑子,未经思虑,立即盘算出精确金额,使人敬服的厉害呀!或许,她命该从商才是。
部落教书生涯,许是离家路遥,潜意识萌生趁回家之便,陪她出门,神气活现的让人看我身旁长相好看的妈妈,心底会不由自主涌起身为儿子无限慨然的骄气烈焰。
而我是不是随年龄增长,也让智慧跟着成长?没有,恶习依旧未改,动辄和母亲闹别扭,叹她咒我活不过十八岁,还当众放肆的对她口出妄语:「妳看,我都活到十九岁了,都没死掉,妳说活不到十八岁的诅咒失效!」
结果换她补上一句:「夭寿死囡仔,再讲啊!」
何等奇特的母子关系,不免疑问她到底有无当我儿子看待?而我深切爱过她吗?
母亲,母亲,对她的感知竟然如许陌生,印象肤浅至此。
壮年已过头,直至后中年写下超过百本书,写父亲、子女的成长纪录,写旅游报导、文学地景纪行,却从未细思生我育我的母亲,如何牵缠我的一生,我又以怎样轻忽的冷眼回报她辛劳苦命的人生?
某次在任教作文的补习班,出题写作「我的母亲」,学生心目中的母亲形象纷纷出笼,妈妈的手艺、讨厌妈妈爱骂人、母亲真伟大;反顾自己,对母亲了解多少?恳切描绘过母亲的形象吗?
为什么从未认真想她、谈她?对她的依存留下多少痕迹?对她曾有过的思念,隐匿何处?我把这些情感封存在哪个风吹雨过的夜晚?还是因记忆不深,印象模糊而遗忘?
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人要先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才行。」那种私欲强烈的人?可以确定,我认清自己是「因为得不到才叫幸福」那一类身心不时会渗出负向神经质的男人。
想起过去回新竹探望家人,和母亲一起做家事,依稀听见她生命耗损的声音,一直希望苍天赐给好运,多少把那些耗损掉的部分填补起来,可都无力为继。
最终,母亲宿疾复发,诊所、医院,一家换过一家,病重时被家人从新竹紧急送至桃园医院急救,我三天两头从台北到内坜,照顾多日多时,依旧不治辞世,遗憾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倾诉今生过多忤逆她的歉疚,直到自己年过七十才纷纷籍籍想起她百变的好心肠。
多年以后,整理收藏在饼盒里杂乱的泛黄照片,不意目睹和她一起旅行日本,散步神奈川平冢,和日本友人游憩七夕节活动的身影,骤然发觉,相片里身形清瘦的母亲果真是个美人,走路姿态宛如宋玉《神女赋》描绘「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湿润之玉颜。」优雅生动。
优雅是一回事,美貌是一回事。这样形容自己的母亲会不会太过矫情?然则,若觉到实在非省悟不可,仍要狠下心责怪自己,为什么始终没用心感受母亲生前的好?总和世人一样,千篇一律要从整理旧照片的「无意间」,发现回不去的过往,美丽多过哀愁,仅能无奈的喟叹时间无情,而时间从不逃避人们斥责他匆匆走过的从容态度,这会是他的一贯作风?
想对母亲道歉的念头,和轻视自己不明事理的念头混在一起,不觉感到自惭形秽的愧疚。
人子何当如此?可以为一件被鄙弃的红色雨衣、一顿没喜欢吃的菜肴而恼怒,嫌弃母亲没上学读书,没知识,不过是祖父从王家收养回来侍候父亲的童养媳。
叹啊,悲呀,多少年,多少次,破碎得无法弥补的蒙昧轻佻形成我极端偏执的傲慢。
不去克服难以计数的羞愧旧事,生命便无法前行,而这正需要自己去确认;我只能透过少许印象,用思念追溯对母亲的记忆。人生在世不知道会在哪里留下什么足迹?会在哪里遇见谁,这一生能做为陈家小孩,殊无遗憾,我并不介意这是天命!
流转不息的岁月,就在翻阅父亲遗留下来,褪色旧照的这一天,好似通解悬浮心里许久的疑惑,为什么当年我会甘愿只身前往偏远荒凉的那罗部落?原来我是急欲抛弃长久以来的颓丧,去到乏人问津的荒野,以穷乡僻壤为掩蔽,避离那些只要稍微想起,就会难受的恣意妄为。
思念之后不许再回头,亲爱的妈妈,我不需要新雨衣,我从来就不曾喜欢过雨衣,那种套上塑胶制品,充满化学恶臭的窒息感,实在无法容忍;我喜欢伞,喜欢替妳撑伞,就像那一年在四国新居浜,替妈妈撑伞走在街道,突然撞见雨中彩虹,我听见雨滴在伞上跳舞,妳说,好神奇。
还有,为抢占回神户的夜班渡轮的卧舖,在新居浜码头列队等候验票,未顾及日本人守秩序的纪律,抢行牵起妳和爸爸的手,从港口栅栏急遽跑步冲到船舱,没想港町路好长,对不起,害妳和爸爸差些发喘没命。
那个海上布满明灿月色,闪烁星光的夜晚,在我并不清明的记忆中,该是生平第一次主动牵妈妈的手!
新居浜友人家借宿的三天,朝夕相伴,一起出游,真切感触,唯其出外旅行的日子,我得有机会胜任长男之责,担负起妳和爸爸事无不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