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莎莉魯尼再談愛、性、成名左翼的自憎
莎莉‧鲁尼的第三部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最近也发行了中文版。故事始于一位年轻扬名的女作家在Tinder上遇见了一位男性仓库工人,他们便一起去罗马旅行。 图/欧新社
莎莉‧鲁尼以《聊天纪录》和《正常人》两部小说惊艳文坛,被认为是千禧世代亲密关系书写的第一把交椅。《正常人》改编的电视剧在2020年上映,马上成为BBC iPlayer史上最多观看的节目。而鲁尼的第三部小说《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最近也发行了中文版。故事始于一位年轻扬名的女作家在Tinder上遇见了一位男性仓库工人,他们便一起去罗马旅行……
尽管莎莉‧鲁尼是爱尔兰人,她写的故事却迷倒了跨国界的年轻世代读者。如果你是千禧世代心思敏锐的人,你会非常容易觉得自己从鲁尼的故事里面,读到了某一个片段的自己,或是读到了某一个你熟悉的人。
▌ 爱里的权力角力
鲁尼有几项擅长的绝活。其一是她非常善于描写爱与性里的权力关系。
爱情,即使是最幸福的爱情,都有权力拉扯的踪迹。财富会带来爱里的权力角力。鲁尼自陈是马克思主义者,她的笔下常有跨阶级的爱情。
从《聊天纪录》到《正常人》,她的作品,常常细腻捕捉日常互动中,阶级差异如何总是尴尬而突兀的插入原本平顺的爱情剧本里。《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也不例外。她写小镇男性仓库工人,如何向富裕的女作家,争夺恋爱关系中的支配地位。财富为女主角带来光晕,让她显得炫目可爱,得到她的爱,会让自己更添光彩,然而有时财富也会把女主角带得太高太远,男主角需要她对他示爱来表达从属。比如《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这样写:
是阿,没错。
全部是写书赚来的?
她点头。
钱都存在银行户头里,还是拿去投资什么了?他说。
她揉揉眼睛,说大部分都在银行户头里。他还是看着她,目光迅速且慎重地在她的脸、她的手背和肩膀游走。过了一会,他说:过来,再说一遍妳爱我,我很喜欢妳这样说。」
从《聊天纪录》到《正常人》,莎莉‧鲁尼的作品,常常细腻捕捉日常互动中,阶级差异如何总是尴尬而突兀的插入原本平顺的爱情剧本里。 图/路透社
有时候,面对女主角的名利地位,男主角要用语言对她表达蔑视和同情,好让自己感到平衡,夺回胜利。
「看着妳在台上朗读,还有妳亲笔签书等等。我不会说妳有多么努力,因为比起我的工作,妳的工作实在太轻松了。但是有这么多人希望从妳身上得到东西。我只是认为,他们整天烦妳,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妳。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真的关心妳。
他们就这样互望良久,默默过了好几秒钟的时间。菲力克斯看着她,但他原本的自信,甚至有点残酷的胜利感,逐渐变成其他的情绪,仿佛太慢才意识到自己的误解。
你肯定非常恨我,她冷冷地说。」
而有的时候,人与人在爱里的权力关系,与财富毫无关系。鲁尼也写这些。
鲁尼最为人知的作品《正常人》,就以描写这些闻名。比如社交生活中受欢迎的那人,无关他富裕或贫困,有时候在爱里可能拥有更多支配别人的可能性。《正常人》的男主角康诺,即使贫穷、母亲是女主角家中的打扫工,丝毫不减他身为小镇高中社交人气王的地位。相对于富裕但受同侪排挤的边缘人女主角,社交游刃有余的男主角,在高中生活中,有时能成为恋爱关系中掌权的那个。
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鲁尼继续写爱与权力。除了财富与社交地位,也有其他东西会带来恋情中的权力。比如不追求定义关系的那一个,可能拥有更多选择的自由,或者更能支配对方的喜怒哀愁:《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写了一个从来都一直迷恋着女主角的男性角色,和一个尽管想与他维持性关系与亲密对话,却迟迟不愿意与他定义关系的女主角。
《正常人》的男主角康诺,即使贫穷、母亲是女主角家中的打扫工,丝毫不减他身为小镇高中社交人气王的地位。 图/《正常人》剧照
▌性与同意
性也总是与权力有关。
传统的异性恋性爱剧本,常常描绘性互动里面的必要成分是征服——男性的征服。因此,有一种流行的性剧本,就是男性透过性,让原本说不要的贞节女生转而说要。而常常正是这个征服者的权力感觉,能为男性带来性快感。
在这种剧本里,女生口头上的不同意并不需要尊重。因为性的重点正是在于让看似不同意的女人认识到自己终究是同意的。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性爱脚本里面没有这回事。
在当中异性性爱场景,男生常常是步步追问女主角的同意。在每一个性的小环节里面,不断透过对话,确认对方的愉快和意愿。「我可以继续吗?还是妳希望我停下来?」「我可以对妳用操这个字吗?」
这样的小心翼翼的男性角色,与不问女性同意的霸道总裁流行脚本背道而驰。然而在鲁尼的描绘里,这样的男性能十足迷人,这样的性对女主角来说,能魅力四射。
有时鲁尼也会让女主角主动要求男性对她施虐或支配,经过双方同意的支配。在性里,受支配的人真的是没有权力的人吗?一个人在性里受支配和被虐待,就表示他受到伤害吗?在这些情节里,鲁尼进一步探索同意、权力和性支配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一种流行的性剧本,就是男性透过性,让原本说不要的贞节女生转而说要。而常常正是这个征服者的权力感觉,能为男性带来性快感。 图/《聊天纪录》剧照
比如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当中,女性会主动表达希望被支配,对男性明示她同意被支配。鲁尼描绘这种主动要求、经过同意的性支配,是可以令人愉悦的:
他笑起来,手指抚摸她的大腿内侧。妳说得没错,他说,这很性感。
这让我觉得很安全,很放松。比方我抱怨什么事给你听的时候,你叫我公主,就让我稍微开心起来。你讨厌我这样说吗?你这样说的时候,会让我觉得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不会让我碰上任何坏事。」
当然鲁尼并不是总把性里头经过同意的支配,描绘得如此香草或无伤。她在其他的作品中也曾描写,有时候,一个人主动去要求来的性支配和性施虐,其实不是如此无害。
图/美联社
比方在《聊天纪录》和《正常人》中,主角都曾主动要求约会对象对她性虐。这看似是女主角同意的,然而鲁尼描绘出这种主动提出的性虐邀约,如何可能不是女主角真心的渴望,而只是她自我憎恶、觉得自我需要被惩罚的产物。实际上,这些受虐给女主角带来更多负面的情绪经验。
比如在《正常人》里写到几个性爱情节,女主角主动提出的性虐邀请:
透过不同的情境可能,鲁尼擅长为性互动里的「同意」,带来更复杂的定义和讨论。
「也许我就是喜欢有人虐待我,她说,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我活该碰上这些坏事,因为我是个坏人。」 图/《正常人》剧照
图/《聊天纪录》剧照
▌不爱自己的人
鲁尼写的爱,都同时带着苦和伤。无论是爱朋友,还是爱爱人,或者是性。主角们渴望与他人亲密,又下意识把他人推开。
为什么鲁尼笔下的人物的爱总是带着苦?
有一些主题贯穿鲁尼所有作品。父母和兄弟姊妹的恶意,常常形塑了作品中主要角色的童年。幼年遭受亲密他人恶意的人们,常常会发展出一个自我贬抑滤镜。当他们在成年之后初次对世界其他人索爱,第一次对世界探索友谊、爱情和性,戴着这个自我贬抑的滤镜,他们会在这些关系里面看到怎样的自己:觉得幸福必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觉得自己不值得得到爱与尊敬?因此总有毁灭关系的冲动?
如果说前两本书,写的是身为一个高敏且自憎的人,在十多岁、二十多岁第一次对世界索爱时,会有什么纠结。第三本《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写的是,当这样的人差不多年届三十,功成名就,她的才华终于被世界看见,她的作品受到世界的喜爱。与她幼年时期收到的恶意不同,这时世界终于学会正面的爱她了。然而一个高敏而自憎的人,仍然可以发明出各种自我贬抑的理由,来质问自己,对抗世界对她的喜欢。在各种亲密关系和其他情境里面,继续幽微的戳伤自己。
鲁尼写的爱,都同时带着苦和伤。无论是爱朋友,还是爱爱人,或者是性。主角们渴望与他人亲密,又下意识把他人推开。 图/法新社
▌左翼文化菁英的自我憎恶
自我憎恶这个主题贯穿鲁尼小说的不同场景。
有一些类型的自我憎恶,可能不只是鲁尼小说女主角的故事,而是相同社会结构中的所有人,都会共有的经验。比方左翼文化菁英的自我厌恶。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功成名就的小说家女主角憎恶自己的成功,甚至憎恶自己竟然会受到喜爱。她反思自己的作品成名后的财富:
信仰社会公平的左翼文化菁英们,物质无虞,在自己第一世界、静好的书桌前,关怀世界上其他人所遭受到的贫困和不正义,并且因此名利双收。在此同时认知到真正的贫苦、酷刑、不自由、死亡,仍在远处发生,但那些伤害从来不会影响到自己。没有什么比这个情况更让自己看见自己的虚伪或者至少是无能了,自憎者必然会这样想吧。
图/欧新社
信仰社会公平的左翼文化菁英们,物质无虞,在自己第一世界、静好的书桌前,关怀世界上其他人所遭受到的贫困和不正义,并且因此名利双收。图为8月16日,一位逃离乌克兰东部战区的小男孩。 图/法新社
书中女主角身为作家,常常反思自己作品的选题,意识到自己的作品主题聚焦在性爱和友谊而忽略了世界上真正在发生的贫困和苦难:
在我收到邀稿要写《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书评的同时,世界正在进行好几场冲突和战争。一边写这书稿我一边听着战争新闻,感到这恰好是一个鲁尼所描绘的「作者自憎感」容易蔓生的历史时刻:
写字者是如此虚悬于空中的工作。这外面的世界是波涛汹涌伤人的海,而作者还该在安好的房子里谈浴缸吗?
自憎的成因从来不只是个人的,也是结构的、历史的和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