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莎利魯尼與千禧世代的厭世情書

图/莎莉鲁尼、书封、《正常人》剧照

主持/编辑佳琦、《Sex Chat 谈性说爱》主持人扬

「不只是描绘恋爱的『爱情小说』...更像是献给这个世代的厌世情书。」知名爱尔兰小说家莎莉鲁尼的恋爱小说《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在今年9月7日上市,随即引起书市骚动。

莎莉鲁尼是今年甫满30岁的文学界新星,向来以擅长细腻描绘男女主角之间的情感著称,前两本著作《聊天纪录》、《正常人》出版后都引起广泛好评,《正常人》不仅入围布克奖、获得年度爱尔兰图书奖,亦于2020年翻拍成影集,并拿下BAFTA最佳男主角奖等奖项。

而在这次的新书《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当中,主角爱丽丝更像是她自己的化身——富有的年轻女小说家,尽管受众人崇拜,但却时常感到自我厌恶、并意识到自己对承担情感的强烈无能。在爱丽丝与女性友人的书信中,她们纵使谈论政治局势、国际新闻、文化艺术,但与此同时她们却也感受到对于改善世界的无力。而在恋爱关系中,她们也似乎总是不断在「搞砸」一切。

相信社会能透过我们的努力而变好,是一种过于天真的幻想吗?撕裂的关系能够靠着善意而终究互相理解吗?鲁尼和这个年轻世代一样满怀疑问,她也在故事中一再反复自问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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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欧新社

▌莎莉鲁尼笔下「破碎恋爱故事」与世代群像

莎莉鲁尼出生于1991年,从小在爱尔兰梅奥郡的一个小镇卡斯尔巴长大,就读于都柏林的圣三一学院,修习政治学与英国文学,后来拿到美国文学学位硕士学位。在成为作家之前,她曾在一家餐厅担任行政职。2014年,在攻读硕士时期她才开始「正式」投入写作,并写下第一本出版的小说《聊天纪录》(Conversation with Firends),该书后来于2017年正式出版。

在《聊天纪录》里,鲁尼描绘了一对曾经交往过、也是彼此挚友的年轻诗人法兰西丝与玻碧,因采访认识了中年的知名摄影师梅丽莎,并进而结识她的演员丈夫尼克。而在举手投足都充满艺术家魅力、并结识众多文化名流的梅丽莎将两人引荐入「艺文圈」的同时,法兰西丝也开始感受到所谓这些中产阶级成人虚伪的社交生活,与她所期待的并不相同。并同时与尼克发展出一段近乎外遇的恋爱。

《聊天纪录》将「世代」与「阶级」透过这两个对照组——年轻敢冒险却缺乏历练的法兰西丝与玻碧、以及忍受沉闷无爱婚姻多年的梅丽莎与尼克——之间几乎极容易发生的互相吸引、羡慕忌妒与冲突描绘得十分透彻。他们一方面害怕改变、渴望坚守自己拥有的生活方式;一方面却又被对方身上自己所缺乏的东西所深深吸引。

图/聊天纪录、正常人书封

图/美联社

2018年,鲁尼出版了第二本小说《正常人》(Normal People),同样也透过「阶级」差异呈现了恋爱关系中的破碎与张力。《正常人》描绘本为高中同学的女主角梅黎安与男主角康纳彼此相爱,却因为两人在学校中的阶级位置不同,而延伸出的恋爱故事。

梅黎安从小聪明细腻而家境优渥,却常受同侪与哥哥的霸凌,因此个性压抑。而康纳从小家境拮据,却个性爽朗、也是校园中最受欢迎的运动员。在青少年团体重视位阶的校园生活中,几乎是互不相识的两人,因为康纳母亲在梅黎安家中帮佣,开始有了交集。

在梅黎安面前,总是必须表现阳刚的康纳终于可以表达内心,坦承说出自己对未来的不安、还有对文学的喜爱;而在康纳面前,梅黎安则可以放下武装,练习坦承自己的情绪需求。然而故事从两人高中毕业、到前往圣三一学院念书,梅黎安终于因为自己的家境优渥、聪明伶俐而成为大学的风云人物,而康纳则成了顶尖名校中少见的穷学生。位阶的倒置,也让他们的关系越来越难以顺利发展,他们也在渴望当个被社会接纳的「正常人」、以及如何接受真正的自己当中不断徘徊。

正是这些破碎纠结的恋爱故事,让莎莉鲁尼在文坛大获好评,更有评论指出,鲁尼的小说正是描述了千禧世代(Millennials)的精神困境——这些80至9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往往比父母辈受过更良好的教育,也更关心国际议题、政治局势、世代不正义,然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必须承受比上一代更多的不安全感——来自于整体经济的萧条、来自于亲密关系的转型、来自于自我认同的困顿。其实也都反映了2008年以后西方的经济困境、产生的阶级与文化资本差异、青年阶级的心灵困境。

图/《正常人》剧照

图/《正常人》剧照

▌「美丽的世界,你在哪?」

新书《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也延续了前述鲁尼一贯的风格,透过四个男女主角爱丽丝、艾玲、菲立克斯、赛门,讨论当代如此不稳定、甚至是脆弱的生活状态。在访谈中,鲁尼曾说本书书名源自神圣罗马帝国诗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诗句、同时也是她参加2018年的利物浦双年展的当年主题,这样的提问正好反映出当代的精神困境。

故事第一位女主角爱丽丝身为著名小说家,富有、聪明、又勇于表达想法,然而在内心深处却总是痛恨自己只能撰写讨好他人的小说、并对于自己的爱无能深感焦虑。而第二个女主角艾玲性格则跟爱丽丝截然不同,从小温顺、也不敢反抗现状。两人是学生时代的挚友,艾玲虽然也有强烈的文学梦,但却和丝毫不在乎外人眼光的爱丽丝不同,毕业以后任职于一家在故事中描述「要倒不倒、长年依靠政府补助金维生」的文学杂志社,担任低薪高工时的编辑助理。小说就从两人各自的感情发展、以及两人写给彼此的书信逐渐展开。

其中一个时常被书评引述的著名段落,就是两人在信中提到对于近年「怀旧感」逐渐变得流行的看法。她们写道:

两位女主角都认为当前的文明正处于逐渐变得虚无的阶段——艾玲在文学出版业工作,忍受低薪高工时、各种复杂的网路议题辩论、下班之后还要去参加各种「知识份子派对」、但是却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对能够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质、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是相对无力的,她当然很容易会有这种怀旧的感觉。

图/路透社

而与此同时,小说家爱丽丝看起来过得光鲜亮丽,四处度假、演讲、大家捧着钞票想改编她的小说变成影视作品。但她也同样不快乐——事实上她并不喜欢自己身为名人小说家,她觉得名人的价值超过了她自己本身的价值。她知道大家之所以崇拜有文化的人、崇拜流行偶像,事实上根本不代表什么,所谓的明星作家产业链也不过就只是用于填补人们心灵空虚的东西。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包装得很完美的文学商品,随时都会被下一个人、下一个文学明星所取代。而对于自己是谁?自己想要什么?她也还不断在摸索。

在因为作家职涯受到过大的压力,而导致一次情绪崩溃后,爱丽丝决定离开都市,搬到一个偏僻的海边小镇上疗养,在那里她认识了菲立克斯,菲立克斯是一个在港口仓库工作的工人,鲁尼描写他「从来不看书、也不知道爱丽丝是个有名的小说家」。两人虽然像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却意外地能够互相理解。其中有一段是菲立克斯带着爱丽丝到自己朋友的派对,还特别提醒她:「不要跟我的朋友们一劈头就讲政治,这样会显得妳很怪咖。」

在前面跟艾玲的信中,曾提到爱丽丝虽然很强悍,但事实上很自卑,也有强烈的的爱无能:

传统的婚姻模式当然不再完全适合现代人,也导致了很多亲密关系的问题,但至少它曾经是一种对关系的努力尝试。当然,现代我们保持单身、练习独自生活、并且与他人保持良好的个人界线,可以避免很多上一代的悲剧问题,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失去了一些生命中的经验。(中略)当我们终于能够摆脱关系中的限制,我们又将要以怎样的形式去取代它?」

而在认识菲立克斯后,爱丽丝依然时常对于这段恋情没有安全感、也还在怀疑这是否就是自己所想要的关系。

两人有一次争吵,菲立克斯终于告诉她:「你知道在上班的时候,我每隔几天身上都会容易有一些伤口,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关心我的身体状况,但是今天,当我在仓库又受伤的时候,我心里想到的是,哇,要是爱丽丝知道了,他一定会不开心的。虽然我对你的个性有很多不喜欢的地方,也不像你的朋友们那么能够理解你的政治观点与作品,但如果有一天你受到伤害,我一定会想要知道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我也相信你会对我做一样的事情。对你来说,或许爱情这样似乎还不够,但对我来说,这是足够的。」

爱丽丝也从与菲立克斯的相处中学习到并不是只有自己先入为主的观点、自己的意识形态,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图/《正常人》剧照

▌当亲密关系成为一种「正常性的混乱」

而事实上,在《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所描写的一系列恋爱困境,在许多社会学研究中已有类似的讨论,关注当代社会中亲密关系的转型。像是贝克夫妇《爱情的正常性混乱》、纪登斯的《亲密关系的转变》、包曼的《液态之爱》等。

例如爱丽丝曾写道,她常会怀疑人们对他人的爱,只是一种宗教崇拜的退位、另外她也时常担忧,在上一代「恋爱-交往-结婚-生子」这种固定的恋爱脚本随着社会转型逐渐松动之后,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对于探索想要的感情关系拥有更多自由,但在没有了固定的恋爱脚本后,随之而来的也是更多的责任自负——我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德国社会学者贝克夫妇(Elisabeth Beck-Gernsheim & Ulrich Beck)在《爱情的正常性混乱》一书中,就延续了韦伯的理论,分析西方从农业社会转型,进入工业社会之后,「个体」取代了「家庭」成为社会中全新的最小单位。而过往支配社会生活的「宗教」也逐渐退位,开始被其他的新的生活秩序所取代。贝克夫妇特别提到,尤其是亲密关系——爱情变成私人生活中的神祇, 是宗教消失后的宗教。

而所谓的「正常性的混乱」,指的也是当进入现代社会之后,自由、平等的概念也被引入亲密关系当中,女性开始投入职场工作,过往家务分工与性别角色的义务也开始被动摇——谁来付晚餐钱?谁负责洗碗?谁来带小孩?——经营恋爱或家庭的不确定性也变得更高。更有不少人选择不投入婚姻,因为经营爱情或婚姻,变成一种可能丧失自主性的承诺。但他们同时也指出,这种混乱是常态性的,甚至混乱也未必意味着全然负面的影响,反而会产生更多修正亲密关系的可能。

与此同时,当代的恋爱也开始跟「自我认同」产生了强烈的关系——我选择的伴侣也是在选择我想要的生活方式、更甚至是关乎我的身分认同。尤其是在鲁尼的第二部小说《正常人》,书名就透露了梅莉安与康纳的挣扎:

图/《正常人》剧照

▌所以「美丽的世界」可能发生吗?

回到《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故事最后,在四人经历了一连串的相爱、争吵、分离与和解,最终又回到两位女主角的书信,但已经离他们最后一次碰面已经过了一两年,从信中可以判断,他们正在经历一场世纪大瘟疫,城镇都市都在全面封锁中。

而过往那些他们曾经觉得让自己痛苦不堪,没有解决的问题,至今一样是没有解决,政治议题的混乱,远方战争没有结束,又加上世纪流行病,作者也没有刻意要去解决关系所带来的不安全感(例如时常意见不同的爱丽丝跟菲立克斯)、或者是恋爱中的权力不对等(例如永远像是兄妹情谊般的赛门跟爱玲)。

到了故事尾声,这些人就要从二十岁尾端步入三十岁了。艾玲说,她开始想念过往的生活,可以出门看场电影、吃顿晚餐、甚至是参与那些她不热衷的文学派对。她这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或许还是爱着自己的生活的。即使充满不确定性,即使许多人生难题依旧非常困难,但他们会慢慢找到生活的方法的。

也正如爱丽丝在给爱玲的一封信中写道:

「当我小的时候,我想要去不同地方旅行,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我的创作会受到大众瞩目,并且我会跟一个聪明的知识份子结婚。然后我就能够有力气去拒绝所有我从小到大被教导的价值观,把自己从过去那个狭窄的生活中切离出来。

可是到了现在。我为了过去的这些梦想感到有点丢脸。我知道的是,那时候的我很孤独、也很不快乐。只是我当时不知道的是,任何人有这种感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的孤独感、我的不快乐,一点也不特别。

但或许,若当时年轻的我知道了,或许我就不会写出这些小说,我也不会成为今天这个人。这些小说都是现在的我再也写不出来的东西、我也再感受不到当时的那些情绪。这些东西比起我是不是能够证明我是个特别的人还要更重要。因为就在我不断尝试要证明的过程当中,它才渐渐变成真的。」

图/《正常人》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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