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粹與他們的產地(上):希特勒的魯蛇覺醒

20世纪那场人类巨大灾厄的开端,要追溯到一个散漫畏缩的心灵。图为阿道夫.希特勒儿时照片。 图/德国联邦档案馆

20世纪那场人类巨大灾厄的开端,要追溯到一个散漫畏缩的心灵,在偶然际遇下,被广阔崇高之美所震撼的体验。

1906年5月5日,不久前才刚满17岁的阿道夫.希特勒从林兹来到了维也纳游览,满心期待在皇家歌剧院观赏马勒所导演的华格纳歌剧。自从上中学后,阿道夫的表现极差,被留级两次,父亲一心要他作公务员,常在愤怒之下痛揍阿道夫,但散漫怠学的性格依然没有起色。生活中唯一的改变只是,始终愠怒不满的父亲去世了,而他迷上了华格纳歌剧。

先前在林兹时,阿道夫已看过华格纳的《黎恩济》,倾慕剧中作为罗马护民官的悲剧主角。然而,在奥匈帝国的帝都维也纳,他才初次领受到真正意义上的华格纳歌剧:它真实的本体不是剧情角色,而是把跌宕的情节与巴洛克式浮夸的背景、服装、灯光、音乐,都完美地结合起来的整体艺术。

德国歌剧之王华格纳的革命性,直到进入维也纳的舞台,才在马勒的手上充分展露出全貌:那是一种让人五感被崇高之美所威逼贯穿、同时又陷入出神狂喜之深渊的魔法。

▌希特勒:从边缘艺术家到「政治网红」

在这种魔法的支配下,阿道夫于幻想中脱胎换骨,仿佛自己从一无是处的鲁蛇少年,幻化成了悲壮的英雄。他当时的好友库比切克(August Kubizek)事后回忆道,维也纳的歌剧让阿道夫举手投足都陷于中二状态。

就在隔年,阿道夫的母亲也因病去世。长期细心照护着母亲的,是一位犹太医生。阿道夫在亲向这位被他感激地称作「高贵犹太人」的医生致谢后,带着母亲留下不多的积蓄,没有完成学业,便只身前往维也纳讨生活。

此时的他,更是从未过错过任何一场华格纳歌剧的演出——6年间他看了超过400场。经济拮据的阿道夫,每每只买不到2克朗的廉价站票,然后走到女性观众勿入的区域,独自耽溺于他的华格纳幻想。

在华格纳歌剧的「魔法下」,少年希特勒于幻想中脱胎换骨,仿佛自己从一无是处的鲁蛇少年,幻化成了悲壮的英雄。图为15岁的希特勒(最上排最右)于林茨上中学时的大合照;上数第二排的右三则是他的同学、日后成为知名哲学家的维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图/美联社

他曾一度央得了推荐函,尝试与歌剧院的舞台监督连系,想成为跟班学徒。然而在面试当天,却又因为胆怯害羞而放了人家鸽子。

三心二意的他继续做着艺术家的梦,两度报考维也纳艺术学院都未获录取。于是,阿道夫只能一面接受救济,一面打零工。也听从朋友的建议,着手描画帝都的名胜风景,靠卖这些街头小画和风景明信片维生。

在维也纳6年的日子,阿道夫有2年都在犹太区的街友收容所里度过。收容所的犹太朋友分送给他一些破旧衣物,使得他的打扮看起来就像当时从俄国和东欧逃难过来的大批犹太难民。由于阿道夫怯懦散漫又不擅交际,他的画作便都交由一位犹太画贩打点转售。每张画他拿12克朗,画贩再以约35克朗的价钱卖出。他的画技不错,逐渐建立了老客户群。

1913年,他拿到父亲的遗产,又为了躲避兵役,便逃离在维也纳自称「艺术家」的边缘人生,转战德国慕尼黑的艺术圈——结果是,轻率地抛弃掉原有的人脉后,他的画卖不出去、人生也就更加边缘了。

希特勒的水彩画《旧城镇中心》以及他当初的卖画收据证明;这幅艺术价值不高的画作,在2014年的古董拍卖会上,以16.2万美元(新台币500万元)的价值,卖给了一名身份保密的中东买家。 图/美联社

然而1914年爆发的欧战,却及时成为这位落漆青年的人生转机。阿道夫加入了德军,也因此开启了日后由军转政的跑道。德奥败战与屈辱的和约所引发的激愤仇外,意外让他找到了全新的舞台:乡民们「酒桌上的嘴砲政治」(Stammtischpolitik),亦即大众酒馆里所谓的「男人议会」(Rat der Männer)。

阿道夫在1919年9月受命于军中上司,去监督甫于慕尼黑成立的德意志工人党(DAP)首届集会。该党主要由工人、小职员、基层公务员所组成,主张激进的德意志民族主义,并且以俗民日常的反犹仇外作为政治基调。

在那场酒桌政治的集会上,有人主张让巴伐利亚与奥地利合并,和普鲁士德国切割,以争取与战胜国谈判时较有利的位置。这番话让在一旁当监督员的阿道夫听得大动肝火,结果公亲变事主,自己也撩下去吵嘴——气冲脑门的阿道夫,那已深入脊髓的华格纳精神顿时一股脑涌上,把唱戏文的中二姿态搬上了嘴砲酒桌,怒斥巴奥独立、分裂德意志神圣不可分割之固有领土的荒诞意图。

慕尼黑的乡亲们哪里经受得住来自帝都维也纳、巴洛克歌剧式的震撼,果然个个惊艳,鼓噪叫好。一炮而红的阿道夫随后受邀加入德意志工人党,成为党员第55号。隔年,这个在酒馆间诞生的草根政党更名为「国家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NSDAP),简称「纳粹」(Nazi)。

曾以德军身分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希特勒,在战后意外地从乡民们「酒桌上的嘴砲政治」一炮而红,踏入政坛。图为1917年,希特勒(后排右二)于军医院的合照。 图/美联社

比于今日,阿道夫正如搭上浪潮一夕爆红的网红。作为草根政治演说家而横空出世的他,缺乏政治知识与教养,却能靠着华格纳式戏剧独白的演艺、以及从俗民日常成见拼贴出的政见,激发群众的政治爽度。阿道夫那向来自诩为「艺术家」、却同时铭刻着自卑的自我想像,终于从乡民的叫好声中,得到了过度热情的肯定:现在,他看来真是一位「政治艺术家」了。

而德国名作家托马斯.曼却一语直指这个「政治艺术家」的本质:他是个「半调子的非典型艺人」(undisziplinierter Bohemien),只把「艺术家」理解为一种表演姿势(Attitüde),缺乏任何实绩和伦理可言。

换言之,阿道夫不只是个网红,还是个「姿势型网红」。

然而,阿道夫毕竟不是第一次当网红就上手。正如所有横空出世的素人一样,生涯资历空空如也的他,急需清除自己悲催惨澹的过去。而向来散漫又自卑的自己,也必须尽快换上一个全新人格。

正如所有横空出世的(政治)素人一样,生涯资历空空如也的希特勒,急需清除自己悲催惨澹的过去。而向来散漫又自卑的自己,也必须尽快换上一个全新人格。图左至右分别为1919年,NSDAP党员照;1922年,NSDAP党魁照;1937年,第三帝国元首照。 图/美联社

▌取经奥地利:「元首」的华丽变身

这场彻底改造人格的工程,其所需的参照素材,很大一部分来自阿道夫的家乡——奥地利。

最主要的材料,正是奥地利根深蒂固的反犹主义。自从17世纪建立起反改革、清算异端的威权政教体系后,反犹主义就始终深入奥地利社会的骨髓。再加上,奥地利原为多民族的大帝国,每当出现社会问题或族群纷争时,犹太人便常作为代罪羔羊,让当政者转移焦点、凝聚民气。其中最为突出的范例,是以下两位著名的奥地利反犹政治人物:

首先是基督教社会党(CSP)的创党领袖鲁耶格(Karl Lueger),他于1897到1910年长期担任维也纳市长,任期差不多涵盖了阿道夫从出生到维也纳生活的期间;其于1910年出殡时,阿道夫也是送葬群众中的一个。鲁耶格原本不为奥匈帝国的皇帝法兰兹.约瑟夫一世所喜,屡次拒绝任命他为市长。然而他却能靠着高超的演说技巧煽动反犹,获得群众拥戴,最终迫使皇帝让步——鲁耶格应可说是20世纪初首位成功的民粹主义者。

鲁耶格的反犹策略以宗教因素为基础(基督教徒对犹太人的反感、毁谤犹太人会将子女献祭的谣言等),并结合了经济因素:当时奥地利迟来的工业化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从事小本经营的小市民们既担忧大工厂的竞争、也惧怕因此沦落为无产阶级,鲁耶格便顺势将民怨宣泄到犹太资产家身上。

希特勒「人格改造」的大工程,参照素材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家乡奥地利。基督教社会党创党领袖鲁耶格(图左)和大德意志诸党的领袖人物薛纳尔(图右)是他的取经的两位奥地利反犹政治人物。 图/维基共享

阿道夫模仿的另一个对象,则是当时奥地利大德意志诸党(die Großdeutschen)的领袖人物薛纳尔(Georg von Schönerer)。相较于鲁耶格保守的政治性格与老派的修辞术,薛纳尔好勇斗狠、肆无忌惮打破底线的狂放姿态,更被阿道夫视为偶像:他的反犹主义比鲁耶格更进一步,与宗教因素和现实经济问题脱勾,升级成纯粹由仇恨所驱动的种族主义。

此外,薛纳尔还大量运用了朗朗上口的仇恨标语和耸动概念,如「犹太媒体」(Judenpresse)、「懒猪犹太」(Saujuden),并且发明了「元首礼」(Führergruß)、「万岁呼」(Heilrufe)——这些随后都被阿道夫一个不漏地山寨了。

1919到1921年,是阿道夫积极重塑自我人格和政治观的3年。除了模仿反犹政治偶像的言行思想之外,也全面否定自己的过去,将自己窜改成命中注定实现德奥一统的英雄(他刚好出生在德奥边境的小镇,因河畔的布劳瑙;老家的位置距德国只有几百公尺):出生自带德意志民族的优越感,自小就反犹,长大后反对哈布斯堡的多民族帝国,最后不耻与犹太人和斯拉夫人为伍而逃兵......等等。

最后一块新人格的拼图则完成于1921年,阿道夫与其「精神导师」艾卡特(Dietrich Eckart)的相遇。

德意志工人党的创党元老艾卡特(Dietrich Eckart)是阿道夫的「精神导师」,他将希特勒视为明日世界的救世主、并赋予其神话英雄般的全新自我想像,完成了希特勒人格变形记的最后一块拼图。 图/维基共享

艾卡特是德意志工人党的创党元老,但本身并没有入党。当他结识了党内新秀阿道夫后,就将之视为明日世界的救世主、并赋予其神话英雄般的全新自我想像。这与阿道夫内建的中二元素顿时天雷勾动地火,造成了致命的结果:作为拯救世界的神话英雄,就该所向披靡,扫除一切阻碍。

在戏剧神话的催化下,阿道夫政治性格的基调正式确立为纯粹暴力的无政府主义。

1923年11月9日,阿道夫在慕尼黑以暴力策动了「啤酒馆政变」。政变失败后,艾卡特先是被当局逮捕,随后则因心脏病被释放,来到了巴伐利亚与奥地利交界的阿尔卑斯山度假胜地贝希特斯加登(Berchtesgarden)疗养。12月,阿道夫到此地与病危的艾卡特见面,这是他生平首度来到贝希特斯加登。

艾卡特临终前亲笔为阿道夫素描了一幅画像,仿佛在描绘一个即将诞生的救主,然后于圣诞节隔天撒手人寰。

1923年11月9日,阿道夫在慕尼黑以暴力策动了「啤酒馆政变」。虽然政变失败,却反而让希特勒的党内声势越发高涨。 图/美联社

阿道夫在贝希特斯加登,望看银雪覆盖的高山与巨谷,前所未见的雄壮苍莽,或许已让他恍如再次重生。四周环抱的群山之外,是激愤躁动的巴伐利亚,以及在战后被四邻封锁经济、挣扎于生存丛林中愠怒的奥地利。此刻的阿道夫,仿佛已化身为华格纳最后一部歌剧《帕希法尔》(Parsifal)里的主人公——自小驽钝却性格圣洁、最终拯救了已腐化之圣杯骑士团的帕希法尔。

而贝希特斯加登也在他掌权后被神化为「圣地」:他会在此沉思冥想,在遭遇的各种挫折中一次次重新自我肯定,拟定重大决策、进行外交折冲。

至此,他将要在战后各民族弱肉强食的丛林里,以神话般的暴力杀戮,「拯救」被犹太人「腐化」的德意志民族,血洗出「生存空间」(Lebensraum)——他已成为后世所认识的阿道夫.希特勒。

政变未遂后,希特勒与精神导师艾卡特在贝希特斯加登会面——此刻遇挫的他,已然成为后世所认识的阿道夫.希特勒。图为希特勒于狱中所成的著作《我的奋斗》。 图/美联社

▌从德国再到奥地利:「出口转内销」的纳粹党

希特勒随后也因啤酒馆政变被捕入狱。在牢中,他开始表现出「幻谎」(Mythomanie / Pseudologie)的症状:以浮夸扭曲的戏剧性狂想,把过去的自己彻底扯碎,透过《我的奋斗》的书写,将以宗教激情幻想出来的虚构人格,暴力地刻写进已被撕裂清空的灵魂里。

「我的奋斗」的实情,即是彻底埋葬「我自己」的奋斗。这种坚壁清野的自我欺瞒,让原本畏缩的阿道夫转为暴躁的希特勒,散发出酒神戴奥尼修斯般令人出神沈迷的领袖魅力,却同时又带着颠倒狂乱、前言不对后语的丑角风格。

自我的扭曲也表现在他的语言腔调上:乍听之下好像是奥地利腔德语,但事实上却不符合任何一个奥地利方言腔。德国人听了满脸问号望向奥地利人,结果发现奥地利人也同样面面相觑——那是一种诡异造作又粗野浮夸的奇葩腔。

正如希特勒的奇葩腔,常作为不懂德语的外人对德语的初步印象,希特勒做到极致的自我欺瞒,也就能骗过世人,乃至于在百年之后还能骗过多数的历史观众——直到今日,人们还常以为,那样的性格与政治行为是来自真实的人格。

「我的奋斗」的实情,即是彻底埋葬「我自己」的奋斗。这种坚壁清野的自我欺瞒,让原本畏缩的阿道夫转为暴躁的希特勒,散发出酒神戴奥尼修斯般令人出神沈迷的领袖魅力,却同时又带着颠倒狂乱、前言不对后语的丑角风格。图为1925年,希特勒私下练习演讲时的浮夸肢体动作。 图/海因里希.奥夫曼(希特勒御用摄影师)

希特勒出狱后,伴随着《我的奋斗》所创造之虚构人格、种族神话、政治狂想的热销,声望直线上升。酒馆乡民干话议政的草根政党,转型为风靡大众、拥有人类史上最可怕之杀戮动员力的疯狂政党,而希特勒也终在1933年掌权。

执政后的希特勒,目光也直指令他既爱又恨的家乡奥地利:身为德意志人,他热爱德意志人的奥地利;但身为德意志人,他亟欲毁灭「奥地利」这个分化德意志认同的国格。

奥地利此时也恍神颠簸,仿佛正走在迎接这位反犹、暴力、无政府主义「英雄」的路上。

除了反犹的社会基调之外,奥地利事实上也是德意志工人党这个激进草根运动的发源地。早在1903年,奥匈帝国的德意志工人党就已在苏台德区成立。此运动是当地德意志族群面临捷克人建国运动时的反制,它除了带有种族主义式的大德意志认同和酒桌嘴砲式的政治风格外,既反教会政治又反自由改革,既反资本主义又反马克思主义——换言之,它不属于传统左右光谱,而是异军突起的「非典型/另类势力」,本质上是反政党政治、反建制菁英、拥抱民粹且崇尚威权的。

1933年希特勒掌权,纳粹崛起,此时奥地利也恍神颠簸,仿佛正走在迎接这位反犹、暴力、无政府主义「英雄」的路上。 图/德国联邦档案馆

一战期间,苏台德区德意志工人党的势力转入奥地利本土。1918年5月,更名为「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DNSAP)。然而,奥地利纳粹在战后初期的政治版图中,始终没有取得一席之地,得票率难以超过1%。

随着希特勒与纳粹在德国的兴起,纳粹党才「出口转内销」,进入奥地利人的政治视野。这个转折的关键,是1929年的世界金融风暴。

1929年原本其实是奥地利才刚要走出战后悲惨之经济窘境的一年。此前,奥地利接受外援贷款与实施金融改革,已使物价趋稳、失业率下降。奥地利的国民生产毛额,甚至成长到略高于1913年的战前水准。原本由于担忧经济难以自立,而呼声甚高的「德奥合并」,这时候也已失去政治势头。

但随之而来的金融风暴,让奥地利人刚抓到手的希望又瞬间破灭,伴随而来的是更大的绝望。

▌本文为《奥地利建国百年》专题企划,系列连载中...

随着希特勒与纳粹在德国的兴起,纳粹党「出口转内销」,进入奥地利人的政治视野。而这个令人绝望的转折关键,是1929年的世界金融风暴。图为1930年,维也纳街头上的3,000名失业劳工上街抗议。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