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苹果花开

图/杨之仪

来到这城市已经三个月了,摊开世界地图,有它的位置,但也不是一眼就能找到,它离台湾很远。每天我得花很多的时间,坐地铁到郊外的小镇去学德文,那儿有一所较具规模的歌德学院。走出地铁站往学校的途中,有一条长长的乡间小路,两旁种植满满的苹果树。

时值五月,粉白色的苹果花在枝头上摇曳,随着春末的和风,飘散着淡淡的苹果花香。这段路是人生旅程中,一段独具小小浪漫与不安的路。

这几个月德文虽有进展,但细想口袋里的马克(当时的德币)却在迅速流失中。恐慌之余,有天去应征住家附近的保母,工资一小时八马克。雇主是一对年轻夫妇,看到我他们直摇头,表示若雇用我,会被劳工局开罚单,他们不能雇用童工。听到这番话心中甚是不平,其实当时的我已年二十六有余。

那天的危机感和沮丧感双双降临,堪称年轻岁月之最。坐在饭桌前,无心的翻阅从台湾带来的傅培梅食谱,一面望梅止渴一面疗伤。突然灵光乍现,生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的果决。当下脑筋与食谱连结,产生开个中菜班的豪情。

我是个有胆无艺的人,凭着一股冲劲,说做就真做了。首先在南德日报刊了一则小广告,「艺术化中国菜开班」招生。巧的是,当时刚好搬进一位学长留下的,在慕尼黑大学所属的对外交换教职员的宿舍。这宿舍顶楼有个宽敞明亮的交谊厅厨房,设备相当新颖。

借用这个厨房,我踏出教中国菜的第一步。

在电话里约好的第一次见面,有六名学员男女老少,来自各种职业,如年轻的业务小姐、中年的企管主任、家庭主妇,还有一名教授。他们将我团团围住,问什么是「艺术化」的中国菜?和中国餐馆的菜有什么不一样?此外这名教授说话了,他说他们每人每堂课学费二十五马克,六个人是一百五十马克,声称自己当教授的钟点费是八十马克,问我一堂课如此收费是否太高。

没料到有这么直接的问题,尤其是有关「马克」。我不擅于与人谈钱,但此刻必须直球对决,因此搜尽有限的德语,解释中国菜里面所隐藏的艺术成分,同时拚命强调艺术的无价,如同其他的美术与雕刻,也不知那时哪来的胆量,滔滔不绝。对艺术的尊重,本就是欧洲人的人文素养。操着不甚流畅的德语,也不知他们是否听懂。但仿佛有被打动,六个人默默相对不再说话。

没想到会面之前的种种忐忑臆测,都未发生。

当下大家就约好时间,每周三晚上来上课。六人离开后,我掉入事件出奇顺利的自我怀疑中。相较于前一个遭拒的每小时八马克的工作,我的担心才开始,不知每堂课一百五十马克的收费,能否提供相对等的期待值。

那晚,我失眠了。

开始烦恼第一堂课到底要教人家什么,在有限的德语表达能力下,实在无法像课堂上的讲师滔滔不绝,怎么办?

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如临大考般煎熬。那个夜里,我做了个恶梦,床头有座堆积如山的青椒,突然崩塌压顶而下。黑暗中惊醒,犹能感觉青椒的庞大压力与重量。其实那段时间,为了节约,我已吃了足足三个月的青椒炒鸡杂碎。青椒一袋九十九分尼(不到一马克),鸡杂碎更是便宜。

像被苹果砸中的牛顿,被青椒压顶的我,当下也萌生了个主意。

隔天,到超市买了六把小菜刀、六个砧板当教学工具。置身超市才理解当地食材的有限性。放眼超市的蔬菜除了沙拉,只有青椒、红椒、黄椒、包心菜,以及各式的火腿、起司及满架子的罐头。无怪乎德国菜一如架上的德国粗犷面包,扎实而平庸。

超市角落的牛肉专柜,标价奇高,忍痛开例买了块牛肉,中菜班的第一堂课想好了,就是「沙茶牛肉」。还好从台湾带来的一瓶沙茶酱一直舍不得开,如今正派上用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利用有限的资源,是生活慢慢教会我的。抛开对青椒的梦魇,我连带把黄椒、红椒也一起放入购物篮。

中菜的色香味首要是颜色,想像开班的第一堂课,盘子里呈现的是丰富的多彩,我就兴奋不已。这盘彩椒沙茶牛肉,绝对是独一无二,也是中菜馆菜单所没有的。

我因自认是好主意而兴奋,第二晚又失眠了。

几天后,终于来到第一堂课,大家拿到小菜刀和砧板时面面相觑。等听完说明,参与动手做是本班的基本权益,大家便跃跃欲试,一副迫不急待。我一边发给每人一小块牛肉,一根青葱、一块姜,及大小不一的青黄红椒,一边开始教大家把各种食材切片、切段、切成细丝。这六位年纪都比我大的学员,在带动下一边惊叹,说这辈子从未练过这么细致的切工。此时立刻抓紧机会表示,这就是中菜的艺术性所在,所有细腻的处理过程,到最后都会回馈给舌尖,品尝真正的美味、

其实让大家全心参与手工切菜,还藏着我的小小的私心,怕学员过分关注我的德语。当所有的食材都切成细丝,分装在大中小盘时,有红黄青椒丝、牛肉丝、葱姜丝,视觉上缤纷热闹异常。

最后的重头戏来了,大家围在炉台前观看食材下锅的顺序。首先将油锅烧热,爆香葱姜丝,接着倒入牛肉快炒八分熟,即铲出放置一旁,再将所有的三色椒倒入锅内,利用余温迅速翻炒。此时的厨房香气爆表,大家七嘴八舌赞叹,其实法宝还没出笼呢。当大伙儿还在议论纷纷时,我把已炒好的牛肉丝倒入锅内与三色椒混合,同时舀入一大匙的沙茶酱。就在沙茶酱的油脂在锅内迅速燃起火焰时,关了炉火。刹那间,沙茶的香气铺天盖地。

如果说这个中菜班能够持续不断,靠的就是第一堂课沙茶的特殊味觉,确认了我与学员彼此一年的课堂关系。

就像《香水》一书的提示,味道是亲密关系的连结,这是人存在的基本。

原来中菜有密码如沙茶酱,学员在了解后,纷纷打听如何买到,我也算为慕尼黑唯一的中国杂货店尽了点力。

那天,每人分得一分沙茶牛肉拌饭,一边吃一边盛赞,是这辈子吃到的最美味中菜。仿佛都有现学现卖的精神,大家纷纷表示该周末将宴请亲友,献上他们中菜的处女作。

那天夜里,我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我继续转换地铁,到五十公里外的郊区上课。五月底的苹果花依然灿烂,果农告诉我,六月苹果花将陆续结果,秋天是苹果大丰收的季节。

看着一路凌乱的花影,就像我私闯入的饮食文化边境,而这个故事将继续,还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