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肉眼参不透的热闹

图/邓博仁

「Flower Town, Namie」成为福岛洋桔梗品牌愿景。(本报资料照片)

东京奥运选定震灾鲜花,绑成「胜利之花」。(美联社)

(大块文化提供)

从来没有两片叶子是一样的,即便同一片叶子的叶脉纹理都大异其趣,让人憬悟造物与演化的精妙巧思;当然没有两个人、两只动物会是一样的,但我们不可能凝视着人或动物太久。

植物生态间有我们肉眼参不透的热闹。无论是当年「郁金香热」因蚜虫带来病毒所造成的红白斑纹花瓣,或当前「观叶热」人们追逐的白斑,每隔一段时间,人类运用各种技术育种打造出洛阳牡丹贵的品种,爱好者鼓噪拥戴,唯植物始终不语不动,却不代表温良恭俭让,天择创造了许多植物与传媒者无懈可击的伙伴关系,但植物也会耍各种人类所谓的「心机」。植物在许许多多被人类视为「美」的优点中,充满「尔虞我诈的设计」──鼓胀着膨大肥硕的花药,豪放的雄蕊披着密密麻麻的毛;甚至根本没有花蜜,却鲜艳欲滴地诱使昆虫蹈入其中;即使发出恶臭,可能对某种昆虫却是充满致命吸引力的气味。

这些神奇布局在植物学家眼中是充满意义的密码,他们兴致勃勃地逐一走入其间的蹊径,穿过迷宫,打开生命密室。而我仅是业余门外汉,贪图享用植物的小巧轻盈飘逸秀丽和雄浑壮硕,也包括浑身带刺,气味却芬芳得无与伦比的那部分。在每一次与植物和人的碰触下,记住与他们首会的印象,或许是单纯地喜欢,未必深入堂奥穷究其中的纲目科属种,更别说什么总目、亚科、群、类等更形复杂的分类。认识不少具备博物知识的自然科学家,他们对植物的分类谨小慎微,坚守在自己专精的门类里,不愿越雷池一步,甚且在植物分类学遽变下,绝不轻易铁口直断是哪种植物。

人类的交战争斗会任意摧毁植物,我也亲眼看过上一代骤逝后,历经家产争夺,植物被弃置的故事;更听闻当花园或房舍易主后,在原主人还未搬迁时,即被当面拔除满园植物直接弃置,比垃圾还不如。我们偶睹数十年大树被砍伐,都心恸难忍,何况亲见植物浩劫的原主人那种椎心?

迥异于政治人物和人们常视植物为枝微末节之物,本身是植物学者的美国总统杰佛逊曾说过:「我对国家文化最大的贡献就是添加了有用的植物。」他痛恨生长了几个世纪的树被滥伐,甚至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拯救珍贵树木的暴君」;就算明白自己已经看不到大树成荫,在八十三岁高龄辞世前,仍为维吉尼亚大学设计校园树景。如果我们从小就接触植物,把栽种植物踏实地放进生命教育学程中,那么,有没有机会产生像杰佛逊般的政治人物?数十年乃至于百年大树不至于被随意砍伐?

在科学家们孜孜为人类建构起一套套缜密庞大的科学系统,还无法完全解开所有植物的生命密码,我敬佩这些系统的建构者与运用者,他们驾着科学航舰游走于自然界,也为许多濒危的原生植物存续付出心力。而无论人类如何为植物们分门别类,除了理性的科学架构之外,未受过自然科学训练的如我,始终认为植物是有感知力的,只要感知他们,他们也会回应,或许他们的感知力未必等同于人类的。

《寻找母树》作者苏珊‧希玛尔倡议道:「跟属于你的植物建立连结吧。如果你住城市,在阳台上放个盆栽。如果你有院子,打造一座花园或加入社区园地。」大多数时间,我都待在人口稠密的都会区,难有机会像那些可以常跑郊区的朋友,在高山丛林河川溪涧发现各种特别的植物,能舒缓自己身心的无非是已经被园艺化的植物。

倘若我们把植物纳入自己的生活与生命里,愿意靠近不认识的植物,不再视而不见,打开感官欣赏植物,发掘植物所蕴藏的智慧,生活将会被惊喜充满。也许在我们回味人生或年华流逝时,会是人影伴着扶疏树影与清芬气息,像一道道虹光映照我们的日常。

太多人的生活里连想都没想到花,更何况插花?「植物」根本非生活必需品,自己曾跟待过法国多年老友去过南法,我们聊起:「土鲁斯的花店竟然看到黑绣球花!他们的花店真不少。」她说:「花,可是老法的生活必需品喔。」

一转念,让自己在夜半已没力工作时,重新看起山田洋次导的《东京小屋的回忆》,导演功力无庸置疑,再复习的理由只是想观察其中细节──小屋内玄关的瓶花。

电影叙述战前情节时,镜头扫到的花器与植物朝朝有别;日本偷袭珍珠港陷入太平洋战争后,只余空瓶器,偶尔瓶中有花可能是这户主人──平井家的庭园花妍绽放,家里女佣多喜巧手剪下来插的,为物资匮乏仅靠配给的战时生活增添一丝颜色。

电影里从年迈的多喜视角回忆起这幢红瓦小屋的故事──靓容的女主人飞蛾扑火的婚外恋;即使多喜晚年孤身一人居住在山形乡间,窳陋住宅里的矮几上仍有一瓶花。这部电影精心经营每个细节,服装景致器物乃至于瓶花的考究,一瓶花的有无即叙说了时局变化。

也许,人生有很多事比花重要,三一一震灾后的福岛花农,开始种植洋桔梗却是全部的希望所托。东奥的胜利之花其中春辰色带褶的洋桔梗即产于福岛。历经上千人丧命的海啸之后,核灾笼罩的整个福岛,多数居民被迫撤离,在这样的地区着手种花,委实不可思议。

福岛洋桔梗,系由一个非营利组织Jin开始在当地试着推广培育,借此希望能重启当地经济,振兴地方复苏。

转种花卉的理由,对福岛从事农业生产人员而言,可说是一个实际的选择。根据 《共同通讯社》报导,核灾后,当地所产的蔬菜一经检验,辐射含量过高,不宜食用。相对地,花卉的标准要求则不同,「我希望有机会能借由花卉,向世界展现福岛己经重建复苏了。」于核灾解封后的禁区种植花卉的川村博向共同通讯社记者透露。

四周被海洋、山川、森林、溪流环绕的浪江町,坐拥丰饶自然资源,位于福岛县滨通市北部,也是东日本大地震和东京电力福岛第一核电站,当疏散令一颁布,全镇零居民持续长达六年。

二○一七年三月,部分地区解除疏散令,居民返乡重拾往昔生活步调。特别是浪江町,在农业从业人员的努力下,洋桔梗品质甚获佳评,吸引了全日本各地关注。

「Flower Town, Namie」成就了当地花农与农产行销人员的洋桔梗品牌愿景,年出货量高达一亿日圆。不仅种花,当地农企经营者,加上当地妇女齐手腌渍萝卜,同时也提供长者的日间照顾服务,地方政府还假川村农场附近一座校舍重新开设一所幼儿园、一所小学和一所初中。

二○一三年四月,地震发生两年后,当地人再次意识到,「让浪江町保持美丽景观的是农业。」从农业振兴小镇,青壮年开始在停水停电的浪江町挖井,于南相马市开设农场,照常兼任老人日照中心的角色,并为身障人士提供工作机会;从未有过花卉种植经验的城镇居民,则自二○一五年起,赤手空拳从零开始向福岛县农业研究中心和双叶农业推广中心学习花卉栽培,也透由拜访长野县的花农们学习洋桔梗植栽技术。

花愈大朵愈华丽,愈能投人们所好,市场价格水涨船高。一般大花品种的洋桔梗花直径约八公分,浪江町要求鲜花的大小规格有所突破,当地已种出创纪录的十六公分,大幅提升当地洋桔梗的附加价值。

值得一书的是,这分栽培洋桔梗的工作不需要体力活,即使是老人家也能兼作副业;当地人甚至冀盼能够成为「养育下一代和扶持单亲家庭的职业选择之一」。尽管受到极端天气的影响,产量不稳,但从业人员仍能在整理运送花束的同时,按照自己的工作节奏聆赏音乐,想来是觉得桔梗花也喜欢音乐,或盈或涸,或盛或凋,都与当地人命运共同体。

日本跟台湾的洋桔梗生产时间恰好彼此互补。日本产期主要在五到十一月,台湾则是终年可收成,从十一月到隔年三月正好可补日本的产量空窗期,台湾的洋桔梗已经是继蝴蝶兰、多花菊之后,外销第三名的花卉。

洋桔梗并非桔梗科植物,属于龙胆科洋桔梗属,也叫土耳其桔梗、德州蓝铃花等,原产地并非土耳其,台湾的洋桔梗大多引种自日本,还有个台味十足的俗名,叫「妈祖花」,来由是每年三月嘉义新港妈祖诞辰时,正值洋桔梗开得花浪一波波,盛迎各地进香客,既是当地特色更替农民年年赚了盆满钵满的外汇,曾拍过新港温室洋桔梗的我家室友,说起此花犹记得形色纷繁幻变。

插花经年,以往台湾最常见的为单瓣紫色洋桔梗,育种高手从单瓣着手嫁接、盆植,品种数多到叹为观止,所命的品名之巧妙让人眼花撩乱。洋桔梗重瓣花姿直追玫瑰,色彩尤其变化多端,洋红、粉红、深紫、薰衣草紫、白、鹅黄、葱绿、马卡龙以及双色,甚至近乎黑色的夏朵内红,枝枒挺拔,皱褶的花瓣薄若蝉翼,只要勤于换水,切花可撑好几天,唯得远离会分泌乙烯的水果,如苹果、香蕉、奇异果、木瓜、酪梨、释迦、芒果等,以免提早垂头丧气。

在地震发生时,福岛浪江町的耕地面积约为三千一百公顷;整个城镇居民疏散后,耕地面积曾一度挂零,二○二一年已恢复耕作一百三十四公顷。灾前的当地人口为两万一千五百人,尽管避难令已于二○一七年春季解除,仍有许多人不愿返乡面对伤痛。但大自然的复苏力量仍是充满盼望和灿丽的,世间忧喜归人类,花草依旧枝叶繁茂地迎风摇摆。

当东京奥运会选定以日本大地震受灾地区生产的鲜花绑成一束束「胜利之花」,震后藉种植花卉重振的浪江町农夫摩拳擦掌期盼运动员们捧着自己种的鲜花,昭告世人他们已再造破碎的家园。也许切花和园艺的花卉都不可避免留着人类斧凿的痕迹,但灾后劫余的幸存者仍得怀抱希望存活于天地间,而洋桔梗的花语之一正是「希望」。

对当地居民来说,还有什么事比花更重要?

(本文摘自《不知道的都叫树》一书,大块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