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个锤子”

题图:生命

写文章的人有的很长寿,比如郭沫若,也有的很短命,比如贾谊,总之是没有规律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写真实的文章,是一条不好走的路,而这样的作者,也往往命运坎坷。

屈原,约62岁投江;贾谊,32岁抑郁而终;李贺,有“诗鬼”之称呼,他妈妈看到他写的诗,叹气说:这孩子是要呕心沥血写诗啊!果然李贺早早的27岁就做了鬼;杜甫一辈子颠沛流离,多写一些反映底层人民困苦生活的诗,58岁升了天;方孝孺,45岁被明成祖腰斩;再近一点儿,纳兰性德一生敏锐善感,留下好词无数,30岁就走掉了;曹雪芹48岁在穷困潦倒中死去;王国维,“义无再辱”50岁投水自杀,鲁迅55岁……老舍、傅雷等人因故略过,再往后,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路遥,每次获奖都让弟弟帮他借路费去领奖,《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路遥又没有路费,只好给在富县采访的弟弟王天乐打电话,天乐这些年帮路遥借钱无数次,这次是在出差期间,无奈之下找到时任延安地委副书记的冯文德,这位副书记闻听当代中国最富盛名的作家,也是陕西人的骄傲的文坛老将居然拿不出5000块钱,顿时惊呆了。

天乐急匆匆赶到西安火车站把5000块钱交到路遥手里说:哥,你以后不要获奖了!你要拿了诺贝尔,我给你弄不来外汇!路遥接过钱说:狗日的文学!转身进了火车站。

大概是2000年以后,因为有了李嘉诚的资助,茅盾文学奖的奖金提高到了15万元,路遥1991年拿到的奖金是5000元,他用奖金买了书托运回西安,用来送人,买书的钱加上来回路费,还有请客的钱,天乐借的五千加上奖金五千,全花完不说,还又增加了一千多的新债,好在陕西省又奖励了他五千,路遥死的时候,银行存款一万元,外债四万元。

路遥1991年3月领奖,次年去世,终年42岁,长期熬夜、营养不良、心力交瘁、大量吸烟还有肝病,这些加在一起摧毁了他的健康。

路遥不擅长规划生活,花钱也没有节制,平时跟人交往也笨手笨脚,根据他的一个朋友叙述,路遥写完《平凡的世界》之后,手已经痉挛得拿不住东西,因为长期写作几乎不和外界接触,回到都市里他很不适应,他站在朱雀门外的十字一角,看着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连马路都不敢过,友人硬是半拖半拽把他带过马路,过了马路友人看到路遥眼里噙满了泪水,问他怎么了,路遥说:我觉得谁都比我强,谁都比我强,我是一个废人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段叙述的时候,悲从中来:用生命书写的人,日子过成流浪狗,舔菊文人们却锦衣玉食,不是文学是狗日的,是苍天才是狗日的呀!

再说说陈忠实。《白鹿原》出版,陈忠实名声大噪,但据陈忠实本人说,这本书给他带来的真正收益还是来自影视剧的改编版权,他最好的雪茄,都是在《白鹿原》被搬上荧屏之后买的。

陈忠实写《白鹿原》,犹如路遥当年写《平凡的世界》,路遥参加完第一部的研讨会,因为在会上受到严厉批评,路遥回到柳青墓前看望这位前辈,抚摸着柳青的墓碑放声大哭,到了陈忠实这里,哭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

一次开会,一位领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陈忠实:都是陕西人,你看人家路遥都获奖了,你那书别说获奖,能出版就是给陕西争光了,再要是不能出版,你还活怂呢?就从这窗户跳出去算了!因为陈忠实不是很配合领导压下来的很多用今天的时髦词语说就是“很+能量”的写作任务,所以领导才这样跟他“开玩笑”。

陈忠实回家跟老婆说,这事儿弄不成咱回老家养鸡去,后来接到人民文学编辑部来信,陈忠实趴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老婆慌了,连问咋了,陈忠实说:咱不用养鸡了。

过了一会儿又自责:那两个来收稿子的编辑,我都没请人家下馆子,在家吃了顿饺子,对不住人家……

老婆劝他:咱娃连学费都交不起,你今后给人家补上不就算了?

陈忠实的忘年交白志强回忆,一位高官教训陈忠实说,陈主席啊,《白鹿原》之后咋不写啦?要体验生活么……陈忠实说:你懂个锤子。

白鹿原上篇脱稿正是南巡之际,陈忠实在广播里听到号召“思想要再解放一点,胆子要再大一点”,他是从正出身,知道自己应该抓住这个时机。

《白鹿原》耗尽了他的心血,掏空了他的生命,再想出这样的一部作品,谈何容易?而且南巡之后,能不能写,该不该写,写什么内容,陈忠实自己心里没谱儿?

根据陕西作家阎纲回忆:1976年人民文学编辑部向陈忠实约稿,让他写批判蒋子龙的文章,陈忠实向前来约稿的阎纲为难地说:这不成,我编不出来……

30年后阎纲依然记得陈忠实当年的痛苦状——人民文学是文人心中圣殿,主动约稿何其荣幸?然而要昧着良心批人,又绝不能做。

我在想:今天还有几个人,几个写字的人有这风骨?

杜甫说“文章憎命达”,路遥说“狗日的文学”,陈忠实说“你懂个锤子!”其实这就是文人的宿命,也是文学的本质:文学要反映真实的现实,真实的人性,没有了“真”,“善”和“美”就是丑陋的假锤子。

我不是文人,肯定不是,只是这几年在公号平台装模作样地码几个字,得几个打赏,但即使走在这文字海洋的海滩边,已经见到了诸多被巨浪掀翻的水手和船长,个中惊心动魄和锦绣文章卷起的千堆雪,都让我大开眼界。

我水平不行,所以就更加认真:认真搜集资料认真写,也认真回复读者。蒙读友们抬爱,虽然不知今后会怎样,但只要活着一天,就认真对待一天。

我上面写了因为写字而摧毁了自己情绪、健康乃至生命的人,还有一种人是把绝症写进入他人的脑袋,让他人在迷魂汤里失去自我思考能力,这种人的最大特征是专拣好听的说:形势一片大好、祖国一片大好、我们的生活比蜜甜、世界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这种人太多了,而且是主流。

他们吃着中国饭,说着中国话,挣着中国人的钱,但却把精力放在西方国家身上,天天盯着西方的不好,指出西方的问题,为西方社会走向健康发展不遗余力,要说汉奸,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汉奸。

他们鼓吹军备竞赛,鼓吹闭关自守,他们会告诉你中国离了世界没问题,是世界离不开中国,我们才是地球的中央……

所以我说这种人是把绝症写进他人的大脑,然后等他们赚够了钱,就摇身一变去他们笔下那个万恶的西方阵营生活去了。

常有0.5反对我说:你写这些有什么用?你笔下的那些底层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过好自己的日子不香吗?我很看不起这类人,我要是心情好呢,我就回答他说:写这些能挣打赏换酒喝啊!要是心情不好呢,我就回答他说:你活着对这世界有什么用?那你咋还不去死呢?至于底层人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我问你: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写不写跟你有什么关系!

鲁迅说:那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都和我有关。

鲁迅笔下的人和鲁迅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大约就是在鲁迅笔下的人物身上,有作者的投影,有作者的希冀,也有作者的愤怒和悲哀——不然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些和他不相关的人?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包括鲁迅在内的更多的作者在追求一种叫做“公平正义”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候这种东西很具体,很现实,就像维权后获得补发的工资那么沉甸甸,就像某个爸爸付出一生代价为吃错奶粉的孩子讨回的公道那么痛彻心扉,就像被侮辱被伤害的女子终于手刃恶棍之后的满脸泪水那么苦涩而畅快……但更多的时候,这东西是极为飘渺的,美丽如《美国往事》里主人公“面条”剧终时躺在床上吐出一圈一圈的鸦片的袅袅青烟——如此美丽、如此令人着迷而又如此无法捉摸、可望不可及……

既然知道这东西遥不可及,我也就不再奢望,只管闷着头朝这个方向走,我不是鲁迅,这辈子连他的万分之一都不可能够得到,我就是个穿梭于市井之中的引车卖浆之徒,卖完炒面写几个字,骑完摩托写几个字,有人捧场我开心,没人搭理安慰下自己继续往前走。

谁能与我同行?留言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