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凝視下的「男之羈絆」:日本BL、K-pop花美男,與當代新男性形象的重構
韩团BTS最年轻成员佂国2023年在纽约NBC 'Today'演出。 图/路透社
2024巴黎奥运中,台湾羽球男子双人组李洋与王齐麟再次得到金牌,令全国观众情绪沸腾,相信也成为台湾运动史上令人惊叹的一页。有趣的是,在他们功成名就的东京奥运时,马上就有网友将其封为「麟洋CP」,而这对男子运动员的态度也十分大方,不吝表现出对彼此的深切情谊与一次次征战累积出的羁绊,今年踏上颁奖台前彼此握起的双手,瞬间也令大家「腐魂爆发」。
在BL文化慢慢从次文化定位渐入大众主流眼帘的当下,如果我们回溯其起源的国家日本,便可以发现这种文化现象的最初始,有非常多是来自于同人作家们对男性运动漫画的改作与同性情爱幻想。这样的「男之绊」(男の绊,可理解为男性情谊、Bromance)如今也随着BL文化内涵的演进与跨国传递,在不同的媒体消费体系中,出现不同样貌,甚至造就出了崭新的男性形象与气质。
「麟洋配」王齐麟(右)、李洋成为奥运羽球史上首对完成卫冕的男双组合。 图/报系资料图库
▌明治的「学生男色」与「团队男子」的遐想
对古代日本有了解的读者应该都有初步理解,其传统文化中,并没有针对同性爱者的歧视。相反地,从古代贵族、武士到俗民文化蓬勃发展的江户时代,都有同性相恋的历史纪录与风雅文化。到了明治初期,如同文豪森鸥外以自我经验为蓝本的《性生活与半日》(ヰタ・セクスアリス)中所记,在男子学校开始成立时,便有男学生将彼此视为恋爱对象的「学生男色」,一度被视为当时的风纪问题。
在这时代背景下,1909年《读卖新闻》则是出现了一则报导,时任文部大臣的小松原英太郎,与多位名作家如夏目漱石、森鸥外、岩谷小波、幸田露伴等人的文士招待会中,讨论到了当时的学生男色议题。报导写道,文部大臣说出了:「在佐贺县非常流行。男学生们追着女生或少年的屁股后面跑,不论怎样,男学生们的活力能被鼓舞都是好事。」这其实是岩谷小波的发言,却被误植为小松原的说法,在当时一度让社会以为文部大臣拥护男色而引起极大争议,也可预见,在当时渐渐将同性恋视为疾病的时代进程下,以异性恋为主的现代性典范也慢慢成形。
明治时代之后,以异性恋家庭为主的社会与婚姻制度成为主流,「女主内、男主外」迄今仍是日本社会常见的保守思想,但另一方面,随着时代演进与开放,女性相较于传统社会确实有了更多社会空间,也渐渐在创作与消费的领域展露头角。从1970年代的少年爱漫画开始,其次为YAOI(やおい)同人志市场的发展,之后随着1990年代市场扩大,开启了「BL BOOM」(BLブーム)的流行风潮,成了日本视觉与创作文化的重要脉络之一,直至当代也影响了东亚的动漫、影视与文学创作。
而在这时代现象中,日本女性对于「チーム男子」(或可理解为「团队男子们」,チーム为team的和制英语)主题的热爱,构成她们的创作与观赏动能。这份遐想更可上至战前学校运动会中,女学生们对男校学生从事团队运动时,在观众席上的注视、应援与幻想。对于「男之绊」的喜爱,到了战后甚至转化成具有男男情色想像的凝视。
例如1990年代同人志创作圈中,针对描写男性情谊的运动漫画《足球小将翼》与奇幻漫画《圣斗士星矢》的改作热潮。2009年后亦有《黑子的篮球》、《排球少年》与《蓝色监狱》等等。故事中原本为了争取荣耀而共同努力的男子们,在同人志作者的画笔下成了彼此相爱的恋人。之后这「团队男子」也不限于运动员,举凡上班族,甚至乐团组合和偶像团体等等,也都是BL社群们的最爱。
BL题材的漫画于1990年代的日本兴盛,台湾很快也受其影响。图为小说改编的BL漫画《裸足的华尔滋》,2005年在台出版。 图/报系资料图库
▌从日本「团队男子」到韩团花美男
东亚女性消费者对「团队男子」的喜爱,也在偶像演艺文化中被发扬光大,杰尼斯事务所(现因创办人性侵丑闻改组为星达拓)在1962年成立后,推广男团偶像的成功经验无需赘述,他们近年更直接与Netflix合作,以BL剧《被擦掉的初恋》让旗下团体「浪花男子」的道枝骏佑和「Snow man」的目黑莲共组CP演出。另一方面在韩国,席卷全球的K-pop韩团花美男,更让许多粉丝歌迷们,一边看着喜爱的男团成员不经意的亲密互动,同时也会在心中默默玩起「凑CP」的游戏与BL式的情爱遐想。
多数外国人对韩国社会的刻板印象,往往是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家父长制严谨的社会。但我们却在K-pop文化中,看到了迥异于阳刚气质的花美男形象。而这样的起源,被认为来自于1990年代,韩国从威权政治解放之后,大众娱乐文化开始蓬勃发展,进而成为影响社会的重要指标,女性消费群体自然也成了各家娱乐公司争取的重要市场。相较于过去保守气氛中的男性阳刚气质,温柔、美颜的「花美男」成了韩国女性心目中的理想类型之一。
1991年出道的梁俊日(Yang Joon-il)在当时便以中长发与清秀外型,配以美式曲风扭动身躯的舞台风格,令韩国社会眼睛一亮,1992年接力的「徐太志与孩子们」(서태지와 아이들)更是当时韩国「团队男子」型偶像的滥觞。1995年由制作人李秀满推出了少年偶像团体H.O.T.(High-Five of Teenagers),在韩国爆红后也顺势蔓延至东亚,为现今席卷全球的K-POP热潮打下基础,延续数代韩团至今,在全球拥有极高知名度的BTS,也以花美男的外型为时人所知。这一连串的热潮,甚至也连带影响韩国男性时尚、理容甚至美妆市场,进而造就出新一代的男性形象。
许多粉丝喜欢将男偶像之间的互动想像为亲密关系。图为韩团BTS成员Jin退伍,另一位成员RM前往迎接。 图/法新社
时尚设计师斯理曼(Hedi Slimane)在2000年代任职圣罗兰(Yves Saint Laurent)期间,带起窄版男装的设计风潮。 图/Celine、IG
也几乎是在韩流慢慢崛起的千禧年代,欧洲的男装时尚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在时尚设计师斯理曼(Hedi Slimane)于2000年开始,任职圣罗兰(Yves Saint Laurent)与Dior Homme期间,创造出Skinny超窄版的崭新男装时尚设计,风靡一时。这位将大卫鲍伊(David Bowie)视为偶像的设计师,认为利用极度合身的衣装轮廓展现纤细的体态线条,才是其心中理想的时尚。这样的创作理念,一方面模糊了女装与男装的界线,许多女星如莎拉洁西卡派克(Sarah Jessica Parker)就是他作品的爱好者,另一方面,窄版的男装设计更建构出了瘦骨嶙峋的新男性时尚形象,这样的潮流来到亚洲,更为K-pop「少年美」的热潮,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
微妙的是,韩团花美男的形象走入国际后,竟也在一些保守国家引发波澜,如俄罗斯达吉斯坦共和国的戏院,拒绝让BTS的演唱会纪录电影公开上映,并将其评论为「韩国同性恋」,会对青少年产生不良影响,叶卡捷琳堡的印刷厂拒绝为其印刷宣传海报,墨西哥与澳洲亦传出节目主持人有针对其花美男形象的歧视发言。对于这支曾在联合国演说,支持全球青少年拥抱多元性别的韩乐团体而言,这些经验想必是其演艺生涯中,一个微妙的注记。
解读这类女性凝视与消费下所出现的男性气质与形象时,不论是BL文化下的「团队男子」还是韩团花美男,这些消费文化一方面带有次文化重塑主流文化的意图,这并非父权式的男性仰望,而是如同澳洲作家Lucy Neville在《喜爱男孩与男孩相爱的女孩们》(Girls Who Like Boys Who Like Boys: Women and Gay Male Pornography and Erotica,暂译)中的研究,确实有一定比例的女性,可以从男性同性爱影像的观赏经验中,感到性愉悦。不过我们也无法否认,这也都跟当代主流社会主导的演艺经纪与出版消费体系息息相关,而这些媒体商品在政治与经济自由的前提之下,仍然必须透过理解女性消费者的内心需求与喜好为其量身定作。
简而言之,在资本主义的逻辑与游戏规则之中,消费者与生产者并非谁是绝对强势,花美男与BL文化浪潮中,新男性形象的出现当然绝非性别平等的改善,而是一个如同拉扯般的社会运作过程。一方在需要满足另一方的需求下,必须随时塑造出新的互动关系与媒体形象寻求平衡,在这过程当中,男性时尚确实因此出现了改变,而女性消费者在经历这些媒体消费的过程中,是一个怎样的自我探索?想必是个人生命经验中值得思考的一环。
韩团BTS成员Jin在奥运期间抵达巴黎,大批粉丝兴奋接机。 图/欧新社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