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殺怪獸的懺悔？《超人力霸王的正義哲學》

所谓的「正义」究竟谁说了算呢？那些被消灭的怪兽与外星人，真的是「该死的敌人」吗？来自遥远星系光之国的超人力霸王，一次又一次介入地球人的世界，却也反复见证了人性的丑恶轮回。图为《超人七号》著名的单元〈超兵器Ｒ１〉，讽刺人类军备竞赛的悲哀。 图／《超人七号》剧照

「痛殴怪兽的超人....真的是『正义使者』？」日本著名的特摄系列——《超人力霸王》——横跨昭和、平成到令和半个多世纪，至今历久弥新的日本特摄文化代表之一，在2021年正式迈入55周年。本来作为儿童向的大众娱乐作品，发展出莫大的「超人文化圈」影响力，无论是在日本或是台湾、香港、中国或东南亚，各自有着不同世代的集体记忆。不过在这一系列看似「幼稚」的善恶对决故事，实际上在超人力霸王的皮套戏服之下，隐藏着对社会议题的深思与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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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些身形巨大、拥有高超异能与智慧的超人们，为了守护地球与人类，痛殴暴打那些侵略怪兽与外星人，这样的惩恶劝善类型，是典型的大众通俗叙事。《超人力霸王》从60年代以来的前卫设计和特摄技术，很自然地同时吸引到儿童以外不同年龄层的观众，不过从成人的眼光来看，剧中超人们有时宛如「虐杀」的攻击手段，除了商业娱乐效果之外似乎又意有所指；脚色与情节的发展，也偶尔可见到对成人社会的讽刺和暗喻，都让《超人力霸王》系列有着日本特色的观赏深度。

所谓的「正义」究竟谁说了算呢？那些被消灭的怪兽与外星人，真的是「该死的敌人」吗？来自遥远星系光之国的超人力霸王，一次又一次介入地球人的世界，却也反复见证了人性的丑恶轮回。转角国际的「重磅一页书」系列，本集介绍由神谷和宏撰写的文集《超人力霸王的正义哲学》（ウルトラマン 正义の哲学），书中透过不同系列剧集故事的案例，探讨超人力霸王背后的正义观和道德价值。

《超人力霸王》从60年代以来的前卫设计和特摄技术，很自然地同时吸引到儿童以外不同年龄层的观众。 图／欧新社

▌来自光之国的超人力霸王

日本《超人力霸王》系列始于1966年，是圆谷制作公司的特摄招牌，日文原名「ウルトラマン」（即英文的Ultraman），台湾最早有过各类不同的译名，也曾受到香港的影响而称为「咸蛋超人」而广为人知，现在官方版权定名为超人力霸王，而中国则是采用音译「奥特曼」。作为日本极为重要的特摄片品牌，《超人力霸王》系列发展至今55年，横跨了昭和、平成、令和年代，有着重要的文化影响力，也培养出了跨世代的观众族群。

故事设定中的这些「超人」们是来自距离地球300万光年的M78星云，本来也是和地球类似的种族，不料所属星系的太阳突然毁灭，只好靠着先进科学技术制造人工太阳，然而又因此阴错阳差被人工太阳特殊的放射线照射，便成了身形约40公尺、拥有高超异能与智慧，寿命数以万年计的全新种族。随着新文明的开展，超人们建立了宛如乌托邦的光之国，祥和而发达的超先进文明，也开始向其他星系与银河拓展影响力，组织宇宙警备队守护和平，而备受光之国关怀的星球，正是遥远的蓝星——地球。

超人力霸王的造型设计在1960年代相当前卫，由著名的设计师成田亨一手打造，形塑出「兼具力量和美感的异星人」，成田亨参考了京都广隆寺的弥勒佛像，取其「似笑非笑」的神韵，同时揉合日本能面具的简约造型。身形则以银色流线表达宇宙科技感、红色象征力量与生命，最后形成超人力霸王的洗炼造型。

而之所以被戏称为「咸蛋超人」，是因为其眼睛设计成突出的半圆、有如剖开的咸蛋故而得名。超人另一个有名的设定，是胸前的彩色计时器，最多只能在地球待3分钟，时间快到时会闪烁亮灯、发出有如危机倒数的警报声。其实在成田亨的原案设计里，并没有计时器的设定，但制作方考量成本问题，超人的演出长度必须有所节制，所以干脆加入3分钟时限的设计，一来让超人登场的桥段合理缩短，二来又能以此营造戏剧紧张感。

超人力霸王的造型设计在1960年代相当前卫，由著名的设计师成田亨一手打造，形塑出「兼具力量和美感的异星人」，成田亨参考了京都广隆寺的弥勒佛像，取其「似笑非笑」的神韵，同时揉合日本能面具的简约造型。身形则以银色流线表达宇宙科技感、红色象征力量与生命，最后形成超人力霸王的洗炼造型。 图／成田亨《特摄与怪兽》

参考了京都广隆寺的弥勒佛像，取其「似笑非笑」的神韵，同时揉合日本能面具的简约造型。 图／维基共享

超人们建立了宛如乌托邦的光之国，祥和而发达的超先进文明，也开始向其他星系与银河拓展影响力，组织宇宙警备队守护和平，而备受光之国关怀的星球，正是遥远的蓝星——地球。图为超人力霸王代言地球人开发的HONDA汽车。 图／欧新社

▌虐杀怪兽的正义伙伴？

以1966年初代的系列开始，《超人力霸王》的故事表现多以单元剧的形式进行，每一集会有独立的主题、以及该集登场的怪兽或外星人，叙事模式通常依循着：「日常 → 打破日常（通常是怪兽或外星人导致，有时是人类的影响） → 发生危机与冲突 → 超人力霸王出面解决 → 回归日常」，相当典型的路线。

揉合摔角的格斗技演出、超人们招牌的「光线技」攻击，在1966年登场以后十分惊艳轰动，旋即掳获大小朋友的目光，守在电视机前替超人加油的场景、或是超人飞离地球回归宇宙的离别场面，感动到让小朋友打开窗户仰望星空——种种电视记忆够成了一代又一代超人力霸王迷的成长回忆。但也随着年龄的增长，社会时代演进的脚步，回头检视《超人力霸王》的经典剧情时，却开始冒出一些疑问：

「超人力霸王是不是有点太暴力了？这些怪兽、外星人似乎也充满着悲剧色彩？

神谷和宏的专书《超人力霸王的正义哲学》（ウルトラマン 正义の哲学），就是想从这些疑问中寻求答案。出生于1973年的神谷和宏是北海道人，长年以中学教师为业，不过基于个人兴趣，积极投入《超人力霸王》的相关研究，也以撰写超人力霸王》评论、文化研究的著述而知名，本书即为个向专文的重新编辑整理、增补修订之后，由朝日新闻出版社再版发行。同时也正因为作者担任教职的缘故，书中也加入其教学经验的见闻，将《超人力霸王》的故事当成学生们思考讨论的教案。

2009年《超人力霸王》电影版，找来日本前首相小泉纯一郎客串配音，饰演的角色就是图右的超人王。小泉在2008年正式从政坛引退，隔年儿子进次郎首次选上众议员，接班小泉家的政治之路。纯一郎在媒体专访时表示，两个儿子孝太郎、进次郎都是超人力霸王的粉丝，力劝他来配音，才促成这段著名的首相级声优。 图／法新社

「日常 → 打破日常（通常是怪兽或外星人导致，有时是人类的影响） → 发生危机与冲突 → 超人力霸王出面解决 → 回归日常」图为日本的超人力霸王宣传活动。 图／法新社

书中依照主题分成多个章节，并且列举特定故事作为案例讨论，这些案例其实也是《超人力霸王》系列的经典场景，在日本汗牛充栋的「超人研究」领域，都是早已耳熟能详的著名作品。每每谈到超人力霸王的价值辩证，必定会提到的就是作为超人的宿敌——宇宙忍者巴尔坦星人——甚至是日本最令国民所知的「人气怪兽」之一。

巴尔坦星人初次登场就是1966年初代系列的第二集，造形有如龙虾和蝉的混和体一般、双手是能射出怪异光线的一对大钳子。巴尔坦星人的母星因为核武毁灭而无法再居住，所以乘坐着载满数亿同胞的宇宙船寻找合适的移居星球，最后看上了地球。宣告侵略地球的巴尔坦星人，最后被超人力霸王击杀，但「正义使者的胜利」没有就此停手，超人力霸王又接着把巴尔坦星人的难民船破坏，彻底消灭「侵略者」。

在后续的系列作当中，残存的巴尔坦星人依然作为宿敌般的角色登场，甚至成为超人力霸王系列最知名的怪兽之一。其实巴尔坦星人的设计，根据导演饭岛敏宏的构想，名字就是取自欧洲火药库「巴尔干半岛」的变音而来，暗示其受到战争摧残的背景。

剧中提到的核武毁灭，也反映了战后日本对于核武战争的恐惧，因此巴尔坦星人的出现，正是一种对于核武和战争的警世寓言。然而后来基于商业娱乐考量，一再登场的巴尔坦星人，其悲剧色彩在「精彩的超人对战」之中显得淡薄，这并非饭岛敏宏的初衷；但这段故事已显然可见，《超人力霸王》的角色和故事，隐藏着不少导演和脚本家们的成人议题暗喻。

宣告侵略地球的巴尔坦星人，最后被超人力霸王击杀，但「正义使者的胜利」没有就此停手，超人力霸王又接着把巴尔坦星人的难民船破坏，彻底消灭「侵略者」。 图／《超人力霸王》剧照

初代超人系列中另一个名作案例，为1966年12月播出的第23集〈故乡是地球〉。剧中各国政要准备到东京参加和平会议，但却过程中却陆续发生各种被怪兽袭击的灾难，造成破坏的元凶是名为「贾米拉」的外星怪兽，经过一番调查之后验明了贾米拉的真实身分，其实是过去世界各国在太空竞赛时期，被送往宇宙的太空人，没想到因故无法返回地球，就这样在国家刻意隐瞒之下被遗弃漂流，最后发生异变而成为了宇宙怪兽。

换句话说，贾米拉本来是地球人，回到故乡的贾米拉展开对地球的复仇，要破坏东京举行的和平会议。最后超人现身，将贾米拉打倒，害怕水的贾米拉被超人发射的水柱直接攻击，镜头将焦点放在痛苦挣扎的贾米拉特写，在哀嚎声中不断爬向插满万国旗帜的会场，最终痛苦地死去。

剧中透过《超人力霸王》发出控诉，这是人类无限膨胀的军备竞赛造成的恶果，人类成了牺牲品，结局将贾米拉埋葬在地球上，竖立纪念碑，却也是对人类自作孽的最大讽刺。该集拍摄当时，饰演超人力霸王的皮套演员古谷敏，近年接受《朝日新闻》专访时回忆，在当初拍摄与贾米拉决战的桥段时，自己在皮套里面流下感伤的眼泪：

「贾米拉是宇宙开发的牺牲者。他是孤独的，为什么非杀了他不可呢？」

〈故乡是地球〉质疑，谁才是「地球的恶人」？超人力霸王作为外星的高智慧种族，又是否应该继续守护这些自作孽的地球人？在剧情中没有特意给出说教的答案，而是透过冲击的对战之后，给观众自我省思。

控诉战争、反对军备竞赛的例子，还有1967年的《超人七号》，名为〈超兵器R1号〉的情节。故事中人类为了防范宇宙怪兽的袭击，进而开发新型超兵器，然而反对者认为一旦拥有了这种更高破坏力的武器，对地球怀有敌意的外星生命可能也会强化自身的武力，演变成军备竞赛。超兵器R1号顺利开发，并且向无人的外星球「基耶龙星」进行试射。未料被炸碎的星球，其实还有生命存在，基耶龙星兽向人类反击、又被超兵器击杀，于是为了防范更可怕的怪兽出现，人类准备进行下一阶段超兵器R2号的武器升级。

然而先前被击杀的基耶龙星兽，吸收了R1号的放射物质后变异复活，再度袭击地球。超人七号现身击倒了难缠的怪兽，拔除牠的肢体、以利刃割喉杀死。被压致在地的基耶龙星兽，缓缓地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永眠在这个消灭自己故乡的地球上。〈超兵器R1号〉的结局，人类终于决定停止武器开发，避免类似的悲剧再度发生。

《超人七号》系列承接在1966年的初代之后，和前一位超人力霸王在造型上有些差异，角色设定也略有不同的是，超人七号是以「观察者」的身分拟态成为人类，在地球上生活。因为出面协助地球的警备队击倒怪兽的缘故，这支总共6人组成的地球警备队，将这位神秘的帮手称之为「第七名队员」，故名为七号。在《超人七号》的系列故事里，更加强调了人类犯下的过错，对于道德和正义的矛盾，或揭示人性的丑恶一面。（《超人七号》曾有一集涉及原爆议题的内容，最后因为原爆受害者的抗议而永久下架，详情参考：〈广岛之旅：欧巴马能救赎「被爆星人」吗？〉）

▌你还相信「光」吗？

在今年2021年超人力霸王系列迈入55周年之际，同样深受日本特摄影响的中国，却发生了令人惊讶的下架事件。在今年9月底，在中国广受欢迎的《迪迦奥特曼》（即超人力霸王迪卡，1996年日本平成年代的首部作品），在无预警的状况下在网路平台遭到下架，正当中国粉丝们混乱之际，有风声猜测可能和政府官方严格纠举「暴力作品」有关，才又接连爆出关方有一份名单，列举各类儿童不宜的动画和电视剧，《迪迦奥特曼》榜上有名，顿时令中国粉丝一片哗然。

没想到下架事件越演越烈，社群网路的反弹声浪怒不可遏，也有不少热情网友不断反复尝试挑战上架节目，都遭到屡次删除屏蔽。但整起事件后来又在官方声称的「是下架平台自发行为」切割后，风波有了缓和迹象，《迪迦奥特曼》又可以重见天日，只是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可以完整流传，审查的压力似乎仍挥之不去。

在这个整治风波中，不少捍卫超人的中国网友强调，超人系列的内容明明是充满人性光辉、勇气、极富启蒙意义，陪伴许多人走过童年，怎么会与暴力血腥扯上关系？（恐怕与暴打怪兽脱不了关系）许多人引用《迪迦奥特曼》的台词「相信光吗」、「成为光」，表达自己是如何深受故事的感动与启迪。 图／TikTok

2018年职棒统一狮的「超人力霸王」开球活动，超人在天母棒球场华丽示范痛殴破坏和平的达达星人。 图／报系资料图库

值得留意的是，在这个整治风波中，不少捍卫超人的网友强调，超人系列的内容明明是充满人性光辉、勇气、极富启蒙意义，陪伴许多人走过童年，怎么会与暴力血腥扯上关系？（恐怕与暴打怪兽脱不了关系）许多人引用《迪迦奥特曼》的台词「相信光吗」、「成为光」，表达自己是如何深受故事的感动与启迪。现象的背后，正是《超人力霸王》系列长年以来的核心价值——透过超人战斗的故事，传达对人性意义的反思。

但也讽刺的是，《超人力霸王帝纳》（继迪卡之后的1997年作品）主演的鹤野刚士，因为曾经在个人Twitter上公开支持香港反送中的抗争者、声援周庭，这样支持「光与勇气」的义举，结果惹来中国超人迷和小粉红的围剿攻击。不久之后，鹤野刚士主演的旧作片段被日本官方删减，虽然没有明示是否与政治争议有关，但已经让外界联想到是否受到「中国因素」的影响？另一方面，尽管支持反抗专制的抗争运动，但鹤野本人在政治光谱上的右翼倾向，似乎也很难全面肯定是百分之百没有疑虑。

《超人力霸王》系列作为一个儿童向的节目，却透露出强烈的战后社会、日本高度经济成长期的社会氛围。不仅仅是在特摄技术、造型美方面有前卫的成就，而其内容也在导演和脚本家的手法下，传达了当时日本的社会政治议题，以及想透过「超人力霸王」这个媒介说出的故事与省思。超人力霸王之于人类，仿佛是有如诸天神佛般的高超存在，在茫茫宇宙之中特别对地球人垂怜，透过超人力霸王一次次的介入，见证人类的矛盾、错误、乃至于值得守护的人性光辉。

超人力霸王之于人类，仿佛是有如诸天神佛般的高超存在，在茫茫宇宙之中特别对地球人垂怜，透过超人力霸王一次次的介入，见证人类的矛盾、错误、乃至于值得守护的人性光辉。图为2006年电影宣传活动，超人与外星人一起参拜东京日枝神社，祈求电影卖座。 图／法新社

《ウルトラマン 「正义の哲学」》

作者： 神谷和宏

出版社： 朝日新闻出版

出版日期：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