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拆娼寮打妓女:印度性工作者的警察暴力陰影
在印度,警察在公共场合对性工作者任意殴打、甚至要求提供免费性服务来换取保护,更是屡见不鲜。图为替印度性工作者别上红丝带,响应爱滋病防治工作。 图/美联社
在距离孟买一百多公里远的纳希克(Nashik),我们踏进市区巷弄里一栋阴暗潮湿、不甚起眼的两层楼小民房,眼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与五个年轻女孩,无精打采地盯着地板。同事与我的到访,让这些女孩回过神来,瞪大他们美丽的眼睛,看着甫走进屋里,有着罕见东亚面孔的我。
老鸨指着占据房间一隅的三位目测不到25岁的女孩,说他们是上个月才从南杜尔巴尔(Nandurbar)搬过来的。女孩们则是看到社工就懂了,知道我们不是为寻芳而来,只是个突兀的访客,开始用一种兴味盎然的眼神打量着我。一对眼,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地脸红。带我进到妓院的社工看到,无声地笑了。
「没有被警察打吧?」
「没有。」
其中一名女孩回答,我才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他们是我遇到第三批遭到警察强拆妓院后,透过老鸨间的私人网络,转介至其他城市的妓院的性工作者。
在印度,法律并无对于性交易做出任何的规范,性工作既不是非法,也不是合法。然实务上警察在面对性工作者时,无论是基于个人的道德判准,还是受到公众投诉的压力,亦或是收取保护费等非法利益的驱使,都会借口「维持社会秩序与公序良俗」,对性工作者进行任意、甚至非法的拘捕。更有甚者,警方在公共场合对性工作者任意殴打以建立权威感,亦时有所闻;要求性工作者提供免费的性服务换取保护,更是屡见不鲜。
一名性工作者带着他的孩子,在印度加尔各答参加娱乐产业工作者会议。在这场会议中,许多性工作者称自身的工作属于「娱乐」产业之一。 图/路透社
上述的情境,对于身处红灯区内妓院的性工作者来说,在2014年前却不甚常见。事实上,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警察暴力并不是妓院里的性工作者生活中会面临到的问题。然而如今,妓院里的性工作者遭受警察暴力的频率,却节节攀升,这又是为什么呢?
答案,或许可以从妓院与警察之间「利益网络的变调」开始说起。
在印度的《非道德人口贩运防制法》(Immoral Trafficking Prevention Act,简称ITPA)的界定下,经营妓院是种法律上明文界定为非法的行为。根据该法,只要「三人以上的性工作者,于同个空间内从事性交易」,即为妓院。经营妓院或者参与妓院的经营,都是属于人口贩运的重罪。其中,成年人若受雇于妓院从事性工作,亦是会被广泛认定为参与妓院经营,「协助」人口贩运的一种方式。妓院里无论是管理者或者是受雇者,理论上来说,都随时可能被警方直接逮捕并检控。
对警察来说,妓院就是个不合法的存在,随时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之铲除。这种百分之百会成案的刑事风险,是永远存在于妓院与警察的关系里,且警方随时可以用此来逼迫妓院任其摆布。加上栖身于红灯区的妓院,有着固着且难以隐藏的空间特性,也难以如流莺或个体户性工作者般,能灵活地避开警察,勉强躲过警察暴力的威胁。
这些理由,反而使得警察不会积极地去扫荡妓院。因为对他们来说,只要妓院存在的一天,他们就永远都可以使用《非道德人口贩运防制法》所赋予的权力关系,周期性地从妓院身上捞得完全不需要成本的保护费等好处。
对警察来说,妓院就是个不合法的存在,随时都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之铲除。图为孟买的红灯区。 图/法新社
对妓院的管理者来说,定期支付保护费,就可以换取地方上最大的流氓──警察──给予的安全承诺,甚至也因此免去了部分来自黑道的威胁。而妓院丰厚获利的潜力,更让地方政治人物,或多或少有在背后插股撑腰。
在球员兼裁判、以贿赂换取保护的供需逻辑下,让法条上最具被逮捕危险的妓院,反倒因为是警察与政治人物在地方上的金鸡母,而成为最安全的性工作执业场所。在这种情境下,权力关系是个由下而上缴纳金钱,换取由上而下给予的保护承诺的结构。这种共犯结构,在德里、加尔各答、孟买等妓院主要聚集的都会区皆行之有年,是一种维持和平且非暴力关系的共生。
以普那(Pune)的一间妓院为例,每周警察来收的保护费,名目上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向老鸨收的,以妓院为单位的保护费,费用的计算方式为依据妓院所提供的性工作者数量,一名性工作者会征收妓院500卢比。于此同时,警察也会向妓院里的性工作者个别收取500卢比的保护费,这笔钱名义上则是性工作者给予警察的,为了方便行事,往往会一样由老鸨代垫,并从性工作者的工资里扣除。可以发现到,这笔钱背后的涵义是,警察不只是治理妓院,亦将其统治触角直接深入个别的性工作者。
这个行之有年的恩庇模式下,警察与妓院之间亦发展出了高度的默契,来避免警察因着承受公众的道德压力,而仍得对已经缴交保护费的性工作者施暴。这个默契是──
只要性工作者不在妓院外头公开揽客,则警察绝对不会找妓院里的性工作者麻烦。
这样的默契背后蕴含的意义是,只要性工作者不要抛头露面,以免让来往的居民在道德上感到不适,则警察对妓院的态度,就可以在不被公众质疑之下,持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于公开揽客的妓院或性工作者,警察则会毫不犹豫地处罚,以彰显公权力。
相较于警方对妓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须自行揽客的性工作者,则面临更高的被逮捕风险。图为一名性工作者在印度街头揽客。 图/欧新社
在这种状况之下,只要不涉及未成年性交易这种不得不处理的「大事」,红灯区那些楼房的门内,可谓非常平和的一个场域。但另一方面,可想而知这种不可以公开揽客的底线,对于处在红灯区街道上的流莺来说,会是在执业上遭遇高警察暴力的原因。尤其当警察选择性执法时,为了业绩,往往就会挑最弱势的流莺下手扫荡之。对妓院而言,门外流莺处境的悲惨,也反过来成为老鸨用以对妓院里的女性性工作者恫吓、规训且剥削的一个好的名目。警察在恩庇体制下选择性的施暴,是强化妓院对女性性工作者的约束力的助力。
不过这样的权力关系,如今却遭到了扭转。这股扭转的力量,主要来自2014年莫迪总理上台后,推动的全国性扫荡妓院政策。莫迪宣示将动用全国的执法力量与调查单位,瓦解南亚的跨国人口贩运运输链。而作为人口贩运的需求端,妓院不可胜数的红灯区,也自然成为了政策里最显眼的治理标的。
在印度调查机关将「阻止跨境人口贩运」与「未成年性工作防治」列为工作重点后,一旦辖区内被查到或遭通报有非自愿或未成年的性工作者,基层警务人员将受到非常严重的处分。在由上而下的政策压力,与中央政府调查机关情报网由下而上的两面夹击下,基层警察对于自保的迫切需要,凌驾了维持红灯区非法利益网络的动机。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印度这个广袤且行政效能不彰的地方,调查机关与中央执法单位的人力毕竟有限,有着数万性工作者的印度各大城市里,即使查获人口贩运时有所闻,但只要偶尔拆几个妓院,有成绩上缴中央政府,基层警察来自上头的紧迫盯人压力,自然也会放松不少。
印度政府将「阻止跨境人口贩运」与「未成年性工作防治」列为工作重点,也并非毫无根据,跨境人口贩运情形在印度相当严重。2013年,两名人口贩运受害者从卡尔纳尔(Karnal)的村落中被救出。 图/法新社
谁来当代罪羔羊呢?首当其冲的,是那些无权无势,既非当地政治人物在后面撑腰,上缴保护费也不多的小本经营妓院。于是乎,在这种根本不论妓院内有无未成年或非自愿性工作者,只是挑个代罪羔羊的考量下,警方对于辖区内无权无势的性工作者与老鸨,展开了日益频繁的非法骚扰,企图以私底下的恐吓,强迫妓院搬离。
要驱离妓院,最直接的就是将妓院从某处土地上移除,而这又会因妓院管理者是否拥有产权,而会衍生出两种不同的情境。有些妓院是向地主承租土地或空间单位;有些妓院则深藏在公寓大厦内,公寓中每层楼产权分属不同的妓院管理者。
如果是前者,则警察驱离妓院的手段就相对简单,他们只要威胁地主,将以伙同参与人口贩运的罪名移送法办,或者动员黑道对地主施暴,就可以逼迫地主停止与妓院管理者的租约,让妓院不得不迁移。然而,若妓院管理者本身就拥有产权,甚至是那种产权分属多个妓院经营者的型态,则警察就必须以各种恫吓的手段,来让妓院无法营运下去,以达到迫迁的目的。
这些手段其实就是肢体暴力与言语恐吓。警察透过随机且频繁地非法拘留顾客,让顾客对于红灯区敬而远之,妓院生意自然一落千丈。警察也开始以有人检举妓院里有未成年性工作者为由,屡屡出入妓院内部,并恣意逮捕性工作者。在警察局里以暴力刑求的方式,迫使性工作者愿意接受警方的收容转介政策,离开妓院返回家乡,抑或甚至强迫她们作伪证,指控老鸨雇有未成年性工作者,并以这些非法刑求得到的伪证反过来威胁老鸨,要求限期搬离妓院,并同意强制拆迁。
警察透过随机且频繁地非法拘留顾客,让顾客对红灯区敬而远之,妓院生意自然一落千丈。图为孟买的红灯区街景。 图/美联社
所谓的「对强拆表示同意」,指的是要求老鸨承诺,对于公部门任意剥夺私人土地地上物的作为不予追诉。事实上,印度虽然保障私人产权,但在实际的执法情境里,印度公权力普遍认为公共利益必优先于对私人权利保障,故司法系统对于警方这类的妓院拆迁侵害到私人财产衍伸的争议,大抵都不会受理。
在纳希克,一位妓院甫遭公部门夷平的老鸨,哭着对我说:
因为畏惧于警方的淫威,她只好遣散底下的五名性工作者,连夜搬出自己的妓院,并眼睁睁看着警方在约定的时间找来怪手将之拆除。当地由女性性工作者组成的社区组织员工则补充说道:
谁能保障印度性工作者的人权?图为替性工作者开设、教授安全性行为的课程。 图/路透社
对警方来说,妓院不能一次全部清光,否则接下来会没有办法交付每个月固定上缴的拆迁绩效。这也让性工作者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后台缺乏有力政治人物支持,过去都纯粹依靠与警方的恩庇体制过活的妓院,更是对于随时可能到来的拆迁,感到惶惶不安。
在这种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比较有良心的老鸨,会在遭到强拆时,紧急打给其他认识的老鸨,协助收留性工作者。但绝大多数在妓院的性工作者,就会因此流落街头,在无足够的盘缠回到家乡的情况下,成为承受更高的警察暴力与顾客暴力风险的流莺。
面对警察无预警且日益频繁的驱离,红灯区内退无可退性产业业者,将最后一丝的希望,寄托于宪法的人权保障。对这些经营了妓院将近二三十年的人而言,即使终究得面临拆迁,则事前的告知与预警,至少是让他们能够及早准备,不至于流落街头的必要举措。无预警的强拆,严重影响其生存权。
印度红灯区的妓院,通常空间狭小、阴暗。图为孟买红灯区的妓院。 图/美联社
然而,对于性工作者要求提前告知的主张,最高法院却认为,一但拆迁必须要事前知会并给予缓冲期,则拆迁妓院的本意——查缉并杜绝人口贩运,将会因为给予人口贩运者事前充足的时间,把非自愿性工作者迁离,而无法落实。因此,最高法院的裁决书写道:如果必须通知(每个妓院的经营者),那么彻底落实人口贩运防制法将是不可能的。
我不搞人口贩运,也没有未成年的性工作者,但他们却拆了我的妓院。
每个一脸颓丧的老鸨,都重复着如是的愤慨。
如今,有钱有势的妓院仍然屹立不摇,人口贩子还是频繁地在贫困乡村里出没。莫迪妓院拆迁政策的大旗,是否能有效打击人口贩运尚在未定之天,然而付出惨烈代价的,仍是这个社会里最最弱势的一群人。
妓院拆迁政策是否能有效打击人口贩运,尚在未定之天。但可以确定的是,在社会中最弱势的一群人,已付出惨烈代价。图为印度一群性工作者为妇女节点燃蜡烛。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