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的灰鹦鹉紧紧挨着避雨(上)
图/可乐王
陈泓名
过年第二天,打开道场铁门时,远处的野狗在暗暗叫着,弟弟停下来,看着远方平交道传来的声音。灰妲抓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非常地冷,于是转头问他,要不要回去拿外套?弟弟摇头,说不想要再回去了,赶紧走吧。刚才,他们俩人找了借口,偷偷离开道场去买威力彩,众人正在拚酒,叫他们赶快去一去赶快回来。
两个人弯过了冷清的巷,彩券行门口挤满着人。
买了有柴犬图案的刮刮乐,每一张一百元。弟弟在木桌旁刮了起来。
「如果刮中的话,我们要拿来干嘛?」弟弟问。
「这张能刮中多少?」,灰妲看了看刮刮乐的背后,三十万。
「刮中了我们就搬家吧。」灰妲说。
「妳本来就可以搬走吧。」弟弟说。
「但我们不一起走,就没有意义了啊。」
银漆在钱币边缘,聚集成一块灰色碎屑。弟弟的手指随着彩券行的新年乐音乐前后推刮,像是用力刮着弦。关节发红,第三节指面沾着银屑,灰妲看着,觉得那像是他的羽毛。
「比起搬家,其实我更想要买一辆摩托车。」弟弟说。
「你不会喜欢飙车的。」灰妲说。
「谁知道,我喜欢坐在车后面的感觉喔。」弟弟说。
「那你干嘛买?」
弟弟笑着,继续把刮刮乐的银漆的角落刮完。一张刮刮乐会被分四、五个区域,每个区域都可能中奖,只要耐心,不要起伏,就能在每一次的移动中,找到这种探险与挖掘的乐趣。像是每天的晨祷,盘腿静心,找到心流。刮就是好玩的事情,值得做到完美。
「买给妳的。」
「为什么?」
灰妲看着低头的弟弟,停下手上的硬币。关节发红,她感觉自己生气了,就算真的刮到了三十万,又怎样,她感觉弟弟是暗讽这件事,有了摩托车,却哪里都走不了。弟弟喃喃地继续刮着刮刮乐,看他的眼睛的形状,左边与右边不同,左边比较肿、比较垂一点。她想起来妈曾说过,自己曾经在小时候痛打了弟弟一顿,打到左眼血流不止,但她没印象了,如果右边再给他一拳,那么他会跳起来反击吗?还是被打之后,还是会默默地捡起硬币呢。
「啊,宾士。」弟弟说。「姊、姊、妳看妳看,我是不是看错了?这是宾士吗?」
「是、是吧?是吗?啊──」灰妲不自觉地叫出来,刮刮乐背面写上,「春节超级红包:200万元+宾士车」。一旁在玩的大学生凑了过来,他们两个人一紧张,站起来,桌子就翻倒了,铅笔、还没刮的刮刮乐、硬币四处喷散,彩券行的老板娘尖叫着说:妳中奖了、妳中奖了、妳中奖了。灰妲满脑子嗡嗡地想着,第一件事情,她想到的是,要赶快回去拿身分证,还有把藏在房间角落的那个包包拿出来,并且尽快、能多快就多快,带着弟弟离开这里。
我的手指好像凹到了。弟弟抓着右手,痛到连声音都沙哑了起来。
-1-
洗澡的时候,弟弟显然面有难色。因为右手严重地扭伤,稍晚才去了一趟急诊,等待看诊的时候,意外地无论问弟弟什么问题,还是尝试逗他笑,他都闷闷不乐。照了X光后,医生开了消炎药,就被请回家了。灰妲百思不透,他在想什么。
「好冷。」
「你起鸡皮疙瘩了吗?」
「才没有。」
右手被裹了一层纱布,大拇指到手腕处那条筋,非常地痛,弟弟想着,看吧,马上就发生厄运了。他看着姊姊,为他脱下上衣,从肚脐的地方开始卷起衣服,拉至左手腋下,穿过脖子,脸皱成一团。好了你有办法自己脱裤子吗?灰妲问。他说,可以。
「记得不要碰到水喔。」
「好啦。」
关上门,灰妲开始想着,刚刚弟弟那别扭的反应。
道场的浴室与厕所是相连的,如果得要回到卧室,必须经过主厅,也就是道场的屏风后。灰妲到了国中,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的家都有道场。铭训集锦有言,修行慎独,家与道场相连,人前人后,同一风貌。父亲是个好客的修行人,过年的时候,奶奶会特地带着大伯、阿姨们,拜访父亲,家人们就在道场过年夜。
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灰妲看了看道场的中间。
并起的小桌椅已经清空,剩下几包肉干,以及奶奶带来的封饼。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大伯在窗边滑着手机,而父亲与奶奶正在说话。「他还好吗?」父亲向女儿招手。「嗨,奶奶好。弟弟没事。」奶奶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们继续聊着先前的话题,似乎两人已经提到了后事,正在谈要筹多少钱。学田山的福座,大概需要两百出头万,如果可以,福座能够常常有人来看一下,不要放草乱生,我会怕没人拜。奶奶说。父亲谨慎地点点头。
「我去睡了啊。」奶奶说,便起身走向大厅的小房。大伯则是示意父亲,准备开门离开,回去旅馆。
「早点睡。」父亲说。
大门打开后,冷风灌了进来,灰妲看着缩着脖子的大伯,搓着手赶紧离开。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等你弟弟洗完再帮他看一下伤口吧。跪坐的灰妲,看着起身的父亲,点了点头。我再和奶奶说点话,一边说着,一边走向了奶奶休息的卧室。
平交道那边,传来狗的哭声。女儿把窗户关了起来,不过尽管如此,吹狗螺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像婴儿的惨叫。咚咚,上头传来关门的声音,弟弟已经洗好澡,回到了房间。灰妲于是拿着自己的衣服,进去浴室。
热水,水流,蒸气。
好像是回忆的加湿器。
以前虽然也打从心里相信着,但是,直到高中同学和她说,为什么妳都只跟家人出去玩啊,灰妲才感觉自己的不同。这个不同的感觉,在还没有一定的水量的时候,不会被意识到,但一旦注意到,就会不断地想着。灰妲蹲着,清开排水口累积的毛发。
集体行动、道场功课、清晨的冥想。某次去宜兰,她和奶奶说,要中途去找一位国中同学,那天晚上,就在睡前被父亲用耐心却坚定的语气训着,这是我们家族的出游,难道跟家人一起,不开心吗?灰妲不记得那天她回答什么了,只记得自己虽然被说服了,心里却有股酸酸的感觉。高中时才发现,和同学在外面吃个晚餐,再去哪里逛逛,是大家都会经历的事。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半放弃似地修一个研究所,但她实在很想很想,自己真正搬出去。
搬出去妳要做什么呢?想到父亲会这样问。灰妲就觉得,自己不可能解释的了。对啊,爸爸,我也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对啊。
擦干身体,穿上睡衣,灰妲把全家人的衣服一一放入洗衣机。
冬天为什么都没有虫叫呢?一面加洗衣粉,她一面想。牠们都跑去哪里了。
按下启动,等衣服洗好,晾好它们,就可以睡了。
她决定去看弟弟的伤口怎么样。
叩叩。她敲门,房间内没有回应。隔着门,她轻声问,手还痛吗?门的另一边没有回应。她悄悄地打开门,正如她的父亲也会为了知道孩子们睡了没,而打开门一样,家族里,没有一扇门,能够被上锁。
「我进来啰?」灰妲问着。
弟弟躺在床上,侧躺着滑手机。剩下左手的他,只能迟钝地看着影片,不能玩手游。
灰妲捏着被窝里面藏着那只手,问:「还痛吗?」
弟弟没有转头,但手缩了起来:「还好。」
她看着弟弟的表情,感觉上希望她赶快离开。为什么。
「干嘛不理人?」
「我没有啊。」
「你有啊。」灰妲说,「中奖的是你,干嘛不开心。」
「是妳刮中的。」弟弟说。
没有吧。灰妲想了想。这小子在说什么。她继续戳着被窝里面的手,弟弟的表情有些动静了。「别戳了。」「干嘛不给戳?」「很痒。」
「是你最期待玩刮刮乐吧,明明就刮中大奖。」
弟弟的脸扭曲了一下。灰妲没有漏看。
「但不是我又没刮中。」他笑道。看到弟弟笑了,灰妲继续戳着被窝里面的手、腋下、腹部。想像稍早脱衣服后那个缺乏日晒、干瘦、没有任何经过锻炼的,仿佛有点神经质的身体,没有打球之类的男孩子间的社交,只好玩玩传说对决,变得日益灵活的手指。那你干嘛笑──,那你干嘛笑──,胸口、肚子、小腿肚、腰间。为了更加戳进在棉被底下他的要害,灰妲坐进床里面,而她的弟弟则是越来越缩进墙角,受伤的右手,贴在墙壁上,手机被卷进去枕头内。
「不要弄我了。」
突然间,他站了起来。
灰妲愣住了。
「我想睡觉了,姊。」
他坐在床边,喘着气,却带着怒意。灰妲只好说,好啦,对不起,记得要吃睡前的药。便离开了房间。二楼阳台,洗衣机快洗完毕的警示音响着,灰妲发现,和刚洗好澡的时候不同,此时再打开洗衣机晾衣服的时候,手指感觉冰冷无比。
-2-
领奖通知,是一分公文。
看这上面扣税的数字后,好像也没那么兴奋了。扣除二十趴之后,剩下一百六十万,以及一辆她不会开的宾士。「要是我做的是错的呢?」灰妲想。
「怎么了?」
「啊,抱歉,没发现不小心出声了。」
「没事了?」
「没事了。」
「没事了就先睡吧。」
自从那晚,弟弟的态度就全然改变了。有时候在走廊上遇到,也会尴尬地看向彼此,又撇开眼神。她陷入恶性失眠,只要强迫自己入睡,就会做恶梦。今日也一样,清晨毫不迟疑地抵达,灰妲又看着自己手上的领奖通知。
闹钟响起之前,就被按掉了。
小毕缩起她的手,身体从枕头里面擡起来。
「抱歉,吵到妳了。」灰妲说。
对方走下床,站到她旁边。「早餐想吃什么?」
「好像不饿,肚子胀胀的。」
「可能太紧张吧,我来煎蛋。」
小毕是她的国中同学,在她还不叫做灰妲时,两个人共同度过如沙漠行走般的求学阶段。
有父母的支援,她很早就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了。灰妲还没考上研究所时,她就已经找到一个工作室,由一堆喜爱动漫画的人组成,想要做自己的作品,游戏、录歌、小说、漫画都试试,没有什么营利模式,但小有名气。住在高雄滨区附近,简单现代的小房间,可以容纳灰妲住个好几天。
「胡椒、酱油?」「酱油的就好。」
小毕喝了一杯浓咖啡,播着一个影片。
「这是小鸟?」
影片中,在高楼边缘的窗边,四、五只白色雏鸟紧紧地头挨着头。
「这是墨尔本的柯林斯街367号,牠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三十年了。」
「有那么长寿的鸟吗?」
「傻,那是牠们的老家,小鸟飞走了,长大还会回来这里筑巢。」小毕说,「所以就有人架隐形摄影机,直播牠们的生活。」
拖动影片,窗边的天色迅速变化,白天黑夜白天黑夜白天。游隼鸟出现在某秒之间。
「风太大的时候,牠就会飞回来陪鸟宝宝。」
「但看起来也太高了吧。」
「是啊。」小毕说,「但牠们总会习惯。」(待续)
作者简介
小说、散文写作。成大水利系、独立书店「楫文社」负责人,现居坟墓山旁与捷运水泥基桩下。获台北文学奖、钟肇政文学奖、新北文学奖;获国艺会与文化部创作补助:台电工程史、离岸风电、公共工程、澎湖家族史;出版小说集《湖骨》、《水中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