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的灰鹦鹉紧紧挨着避雨(下)

图/可乐王

你妈应该后悔生了你,你的声音很吵。这是她偶尔收到的,但李芸牧每次看到这种东西,都会笑个不停。

反而是身为经纪人的国中同学,脸色很难看。

二十九岁时,李芸牧发现自己遇到另一个困境。

经营一年多的VTuber直播,一直有观众问,如果自己已经准备好一切的素材、立绘、第一次出道的节目,但突然觉得这一切是不是自己自我满足时,该怎么办?李芸牧对他说,播放量、有没有人看、红不红都不是决定这些的重点,而是有没有做出让别人珍贵的东西,连自己都可以反复看数十次的东西。其他人也说,对,要成为最棒的宝物。

她知道这个观众是谁。

那是她的国中以来的朋友,不能放着不管。

她们在交流道旁的麦当劳,开了数次的会。李芸牧觉得,与其说那是开会,不如说,是一种全然的心灵鸡汤时间。对方每次见面前,都会说,啊,好无聊,觉得快不行了,做不下去了。见面之后,对方好像又能够听懂那么一点,虽然,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看着她楞着。「谁也不能否定你自己,包含你。」李芸牧说。

渐渐地,李芸牧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熟练安慰别人了。

明明感觉不到对方会幸福的可能,但在道别后,对方会偷偷传讯息,像是告白一样地说,谢谢妳,我感觉到了幸福。

这分工作,并不是非常轻松。

常常日夜颠倒,找绘师委托,花了大钱,甚至做了动画,也不见得能够得到回报。

说不会被数字绑架,但是每天点开后台的动作,就像是打开冰箱一样无谓。

整个公司的人都在燃烧自己。某次厂商要用摄影宣传,国中同学扛了摄影机下高雄拍了一整天后,在群组内大哭大抱怨,李芸牧也跟着一起下去。所有人在仓库咖啡吃了珍珠奶茶松饼,最后剪辑的时候,大半画面都不用,因为太美了,不好笑。

「为什么妳要坚持做好笑呢?」国中同学问。

「日本的大物都是做综艺啊。」李芸牧说。

「我们又不会真的能说日文,替代品永远替代不了本尊。」

「所以才要做最基本的啊,要好笑。」李芸牧说。

「妳说的也对。」国中同学说,「对了。」

「我们多久没休息了?」

「不知道,至少我在做V之前就已经兼两分工了。」

「妳会死。」

「那记得帮我的频道办线上公祭。」

「要不要来短休假一下,租个日租套房,在里面吃点烧肉,看个电影,洗温泉?」

「像以前一样,ACG趴踢,烧焦、糜烂。」国中同学说。

李芸牧想了想,想到自己每天信箱打开来,就是数十封信。频道合作邀约的占了大部分,然后开绘图软体做周表,排定一周内,每天直播的进度与时间,定期看粉丝群组内,发生了什么话题,之后上推特,追看委托的画师进度,并且发几则留言、转推,到了晚上,要马就是准备开始直播,通常会到两三点,要马就是准备开会,确认整体箱公司的未来事项—并不是不快乐,只是,上次休假,好像真的很久之前了。

「走啊。」李芸牧说。

两个人找了间日租,能够使用厨房。买了大量的牛小排肉、美生菜(因为李芸牧爱吃),最耗费时间的,反而是选了半天选不到片,烧肉在平底锅上悬了半天,李芸牧说,欸要烤焦了啦。

正好可以拍起来放推特啊,国中同学说。也有道理,李芸牧想。这样像是经纪人与艺人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确定的,原本想成为V的人,其实是国中同学。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后,却卡在最基础的点,她受不了被看。

最后在推特上挂了半个月的VTuber准备中标签撤下来后,便遭到了无数挞伐。欺骗感情是大事,因为这里的观众,不论你多晚开台、多么任性,只要他爱上你,就会给你全部的支持。相反地,如果离开了,失落感就会带来毁灭。骗追踪、骗订阅,恨意便会涌入。她只好删帐号。

被看有什么难,李芸牧想。夹起平底锅上的肉之后,马上就放入嘴中。

对方小声地说,还没刷烤肉酱欸。

「没有关系啦。还没刷好的肉,也很好吃。」李芸牧说。

「妳也吃不出来吧。」烤肉的烟,以及动画在放映。

「反正妳烤得已经很完美了。」

「但我还觉得不够。」国中同学说。

「妳听我的就对了,小毕。」李芸牧说。

铁盘滋滋响着,国中同学低下头,像是聊天室里的观众一样,好。

主角被巨大的蘑菇,吞入了肚内。动画闪耀的彩光,爆裂、切开,魔法劈开了敌人,空气爆炸,李芸牧看见她眼睛里面反射,这个女人到底对于完美有多执着?还是什么都执着。国中同学看到这一幕时,说:就是这样坚毅、受到否定也不会退缩、带给大家幸福的人,才会成为英雄。

「就是这样的人?」

「对。」

「为什么?」

「因为只要站到台面上,一定会被人批评啊。」国中同学说。

「批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就是日常。」李芸牧说。「跟上班被老板骂一样。」

她看着李芸牧,把烤肉片包了一搓小葱、姜泥,挥动筷子示意李芸牧靠近一点。喂我?对方突然生气说,妳自己吃啦。

「但完全不会被否定的人生真的存在吗?」

「至少在这里我不会否定你。」

国中同学愣了一下。只是看着李芸牧的眼睛下方,开口说。

「……这句话说得很好,可以用在直播上。」

皱眉,李芸牧歪着脸看着她,这位身为数年好友、经纪人、同事、又是初期股东,每天累个半死,有时候大吵一架,流量上上下下,在那些趋势线中,想要找到规则。饭店内数十楼高,她走到了窗户的边缘,楼下就是无边际泳池,窗外则是奶油般的夜色,她说:不知道晚上游泳池有没有开,如果有,我想要游。

喝了酒还想游吗?李芸牧说。

夜夜娜的声音早就在网路浩瀚中消失。

「都去死吧。」

想交男友了。国中同学说。想要一个独一无二爱我的人了。

李芸牧又开了一瓶啤酒。铁片破裂的声音响彻房内。

-4-

灰妲,这是她赋予自己新的名字。李芸牧想。

翌年,小毕偶尔会发几句干话。而自己总是和她抱怨个两句工作,她便说,哎呀,妳可以的。虚构是需要金钱的,插画的房间必须精心设计与绘制,一张开价三万,做成动态版本更贵,两百万预计将会于年底烧光,但这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每一周都有更强大、声音更好听、企划感更强的新人出道。

她看见的,都是这一切机制底下的骨肉魂。

做了近两年,突然有一次,订阅达到两万,却毫无感觉。

观众问,自己每天像是僵尸一样,上班、吃饭、工作、下班,是不是心里已经坏掉了。她说,你真的很温柔呢,人总是会在不同阶段,有着不同际遇,不论是好的、坏的、良善的、不堪的,但终究是累积造就了现在的自己我很开心遇见你,现在的你是很棒的。有需要也可以定期来诉苦,我一直都有在听的,别让自己太累了。

如道僧,她让自己每周固定会开一次这样的台。涌入的许多烦恼。她看到,萤幕另一边的人们,闭上眼睛,寻找箴言。虽然她其实没看到,但她知道她看到了。就像是当时遍寻不着的都扣入口,而今,她知道在那里,确定在那里。

关台后,她会放着其他人的直播台,在枕头旁,直到入睡。

其实弟弟与她还是偶尔会通电话的。

但如同小毕。

她明白,自己早已与他们在不同窝巢了,Yoruna早已离开了聊天室,没人谈起,只剩她记得。几日前,观众在讨论着直播这件事。聊着聊着,突然就讲到了曾经有人在平台上直播自杀。

「有时候看到直播自杀,心里会想,他也许是希望全世界都知道吧,但最后还是会被删光光。」

「越疯越寂寞。」

「但是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很在乎喔。」灰妲说。

「真的吗?」

「上一次的签名板,人生至今写过最多次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和『最喜欢你们了』喔,还不珍惜我,手腕都快掉下来了。」灰妲笑得很大声。

不需要虚假物带来的虚假感动,本来就没有要她们和偶像一样,会唱会跳。而是钦佩她们努力的成果。到头来,我们还是在虚拟人物身上寻找人类独有的特质吧。

如今已经不再听见父亲的如钟声般的声音。但是,我已经能听见不存在的声音了,灰妲想。

-5-

●我刚刚目睹了我诸多世肉体中的一场横死……。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直到他死之前,我内心对他都充满着极大的喜爱,虽然他做错了事,但我仍为他感到惋惜。在他死去的那一刻,看着他的头在地上打转、听着民众窃窃私语,我感到巨大的解脱感—为他、也为我自己。

●眼前不断出现更多场景,展示了我在其他星球上的前世:有时是男性,有时是女性和孩子。我做过无数次乞丐,我曾在印度当过挑水人;在日本做过金匠、还活到了高寿;当过罗马士兵;曾是乍得地区的小孩,八岁便被狮子吃掉;在中国成为农人,有十二个孩子;在西藏做过苦行僧。

我想让你们看见我的前世,并不是意味着过去。李澈牧说。

而是请你们注意到,这些前世都连在一个轮子上。因为轮子是会转动的,所以高点可能很快就变成了低点—这无法避免,明白吗?亦如,我们无法避免地成为了家人。

语毕,钟鸣—

父亲的呼吸声,大伯的呼吸声。

甚至,他听见了躺在棺材中,奶奶的呼吸声。

李澈牧,继道场之业于二十八岁,奶奶如愿地活过了九十寿,在医院里。隔年,祥世。姊姊有要事无法出席,代宣。上午的葬礼结束后,李澈牧脱下了道袍,决定去散步。平交道的钟鸣声—让他决定花点时间,走久一点的路。

姊姊牵着他的手,走过无数次的家门口。

每经过一次,他的心中就感觉到了轮回。轮回之轮,有时候会让已逝的记忆复苏,有时候是人,在上一世重新认识。此刻,如于平地散步,记忆里,大学毕业的姊姊,骑着摩托车,载着他去市区,拿着硬币,刮遍每一间彩券行。那是都扣的入口。黄金城。

突然,他看到彩券行巷边,不起眼的停车格上,停着一辆宾士。

上面夹满了宣传单、典当红纸。积了厚厚的灰。

两年前,姊姊寄回一把钥匙。

他朝阳台扔出。

如今,再次看到这台车,不禁好奇更往前看。

在破碎的后照镜空洞中,他看见了数只白色的雏鸟,觅藏于结构的最深处,紧挨着彼此的身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