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蜃楼
散文
林森路往北走到底,就能看到一栋路冲的建筑。虽然路冲,先冲到的是围墙,顺着围墙向西移动,这里才是大门。现在连个门都没有了。
他说他最近经过那里,习惯性的一瞄,看到的是毫无遮拦的清空,一望无际的空茫。说是都更的关系,那个区域以现实来说的确是一块肥地,这肥地自然指的不是农地,是开发后有如一个聚宝盆的商业用地。
建筑可以一直更动,三五年或十数年就变换另一种样貌,簇新的世界。之前依附其间活着的人都不知往哪里去了。那个依着狭小停车场墙边的饭摊子,在不锈钢盘里盛装现炒的菜蔬,也盛装炸的卤的鱼和肉,一顿吃饱不到一百元,所以生意好到不像话,老板娘一边挥动锅铲炒菜以补快被掏空的菜类,一边埋怨自己快要累死又一边高声且快速地算清每位食客的菜饭钱,没有一个遗漏或错误。她的生命里也没有遗漏或错误吧?或许也因为比算错帐这类事情更大的遗漏和错误才变成现今这般的境况吧?然后依附她解决午餐晚餐的食客逐渐离开这个场域,她的饭摊子自然就移动到下一个有水草的绿洲,这种改变是因为那里遗漏或错误的关系吗?
已经记不太清楚细节,在初入公司的那一天,发现你所属的单位有比你年轻、至少看起来比你年轻的男女同事,心里微微吃惊,又暗自希望自己不要被派到那一张位于办公室畸零地的桌子。正是那张桌子,旁边是一个比你年轻好多的人。久了当然知道他不过小你三岁,只不过看起来娃娃脸,尤其笑着的时候。要到后来才知道他笑着的表情是要表什么情。
有人的面具是制式的笑脸面具,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弯着瞇瞇的笑眼,两边嘴角上弦月一样的勾起来,即便遇到工作上有什么不顺,他还是保持笑着的脸部表情。那个年轻前辈就拥有这项绝技,遇到上面的人拿着报表对他吼叫,他不弯腰陪笑反而保持原先站姿,脸上堆着令人猜不透的笑意,等到上面的人就要将报表丢到他脸上之前,他欺前一步接过报表,翻到第几页,让上面的人看到自己漏失的数字,然后擡个梯子给上面的人,说,我回去再弄一下,再请指教。稍稍欠身,转身走人。
尤其在传导业务的过程,好像武侠片里高人正在为你打通任督二脉:传输气功的人没有流汗......毕竟内功高强,收受的人竟然满脸通红、汗流浃背,他老是笑咪咪的说不急不急,你先知道是从这个路径进入,开启后如何确认报上来的资料无误就可以,不急不急。
下午茶经常去买小烧饼或红豆饼,红豆饼在这个城市比较常被称之为车轮饼,时日一久就觉得吃来吃去就那几个口味:芋头、红豆、奶油、菜脯。虽然配着咖啡吃喝,大家都不想再吃甜的,不吃甜的就选咸味的,小烧饼。烧饼铺子是一对操着特殊口音的夫妻经营,国台语都算顺溜,可是听着不像外省口音的国语,也不像是香港或越南泰国等东南亚口音,熟了问了老板娘才知道新加坡转进马来西亚而后经过让人觉得新奇且波澜万丈的精采故事才来到台湾,有些客人听他俩的口音难免好奇一问,是泉漳地区的闽南音加上新马地区当地惯用音发出的语言,听着既熟悉又陌生。老板和板娘或许被问得多次烦了,后来一律答以我是台湾人,绝口不再提心里面逐渐涣散消灭的国家,就像生命前段依附的国度是孟加拉湾的海市。
他不知道自己的业务里包括出差,出差的任务比较严肃的部分是「视察」,回来要写报告,巨细靡遗的报告,那个主管倒像是指导教授,一篇五千字的报告可以一来一往被丢回来四五次。既然是出差,当然有到外地的机会,当然要在陌生的城市滞留两三天,跟一个算是熟悉其实还是陌生人的同事共处一室,「分享」无法避免的隐私。另外则是「拜访客户」,这个比较轻松,没有甲乙双方谈判订约的项目,只要带着伴手礼和公司产品目录亲访对方公关部门即可,有时对方编制比较小时,甚至直接见到金主或老板,有些老板健谈,真如名嘴可以从子宫(就是「女人」啦)谈到外太空,心里只着急没有办法完成一日三家的quota,赶回公司下班哔卡时,看到偌大办公室凄凄清清的一两人瞪住萤幕在赶进度,蓝光映在脸上,一个个像青面獠牙的鬼。自己回到家时夜也深,根本没有觅食的欲望。
关于欲望,他有时惘惘觉得不知该如何定义在自己的身体里面。两人外地出差结束工作时去吃了晚饭,性起喝了两瓶海尼根,这是他身体里酒精量杯的表面张力了,然后夜宿一家汽旅,进了房门才知道一屋子粉红,还包括早已不时兴的八爪椅,竟然还有一线天似的小天井,天井底下有一个比排水沟宽度大两倍的泳池,然后是一张King size的床,很理所当然的是粉红色的床单和枕头,以及有大红花朵样式的毛毯。既然有这样的空间,为何浴室是用Set一体成形的呢?小得可怕。他从浴室出来, 双手拿着小毛巾擦着头发,下身围着大浴巾,一边搓头发着一边走过来。
他不是没看过他裸体的样子,在第一次外宿时他便是裸身睡觉,记得那是两张单人床,所以并无干扰。当然他也看过他的,毕竟共用一间浴室,两个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有时一个洗澡时一个在刷牙、另一个在上小号之类的。这时他走到身边来,拉开大浴巾,露出直挺挺的大根,同样是制式的笑脸,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两边嘴角上弦月一样的勾起来,弯着瞇瞇的笑眼,只是这次他看到他眼睛深处清楚的折射。身体里的酒精量杯摇晃起来,表面张力被破坏,洒了。
离公司不远有个卖好吃的土魠鱼羹的小市场,传统市场里该有的这里都有,只是规模缩减一半或三分之一,两人结伴在午休时间去买午饭,没想原先拥挤难辨的走道变得清清楚楚,发现有许多占地的小摊移走了,走道自然清楚得有如再无法掩饰的皱纹,属于一小段老时代的沧桑容颜。两人自然没买到土魠鱼羹。那日两人彼此关系连结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此静止的画面,因为彼此先后离开公司了。
周边圈起围篱,各路口立了许多进行或改道的告示牌,所有汽车机车都在依然繁华着的这个区域里用力地打结,也有许多车行事故的互相叫嚣和喇叭声。如果都更完成,这些事故、叫嚣和喇叭声是不是消失至少减少到不曾存在的程度?这个不曾存在是不是曾经存在?有如南亚某个城市街景镜像到亚洲的另一个岛国上,岛南的一个城市,这个城市里的这一小块区域将从有到无再到无到有的被建立,建立成海市蜃楼?
好几年错过两个街口才回到都更之后,那块曾经是自己宛如沙漠的人生里的一小片绿洲,已经完完全全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如同错身的、相遇的、相爱的、恨着的那些人影影绰绰,都是欺瞒和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