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进行事-堂姊们回娘家

民国五六十年代的农历年时光,仿佛刻在硬石的图腾,深刻,难忘;即使数十年过去了,那记忆如磊在桌上的书,愈堆愈厚,那是堂姊们回娘家的日子。

嫁员林的大堂姊一家常常最早到。一早,狗叫声伴随迥异于父亲的野狼125引擎声,接着,恭贺新喜的声音伴随堂姊夫妻熟悉的嗓音;整个庭院开始沸腾起来时,还在屋里的我已看见大姊夫那张「满脸成团」的脸──咧得不能再咧的嘴角牵动眼纹似网纠结,蚊子若身陷其中恐怕无法脱身,一双眼珠子被笑容埋没,就快看不见。等我走出屋外,他已蹲在地上一手顺着狗背的毛一手搔抓狗下巴,把初时对他狺狺狂吠的狗安抚得服服贴贴,还摇起尾巴来。

近午,远住台北的、近嫁同乡镇的众姊姊,个个携家带眷手拎礼物,或是搭车或是骑车一一回到家,好不热闹。

身为长女的我虽没亲姊姊,但堂姊很多,三个伯母家,八个堂姊。除了小堂姊,她们的年纪都比我大满多,当我才国小,她们早都已进入职场,有的学裁缝,有的学美发。

客厅即工厂的年代,下课后或寒暑假认真黏着圣诞娃娃、串着木珠椅垫赚外快的我,羡慕姐姐们身上的碎花洋装、裤口似牵牛花的喇叭裤、高跟凉鞋矮子乐,想像自己变成少女、小姐的模样,期盼长大后能和她们一样「风光」。

堂姊们回娘家的日子,母亲总要跟三个伯母「抢客人」,敲定哪餐换我家办桌请众堂姐一顿饭。还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妹妹和我一迳陷溺在堂姐们买来的礼盒里那些彩色玻璃纸、塑胶彩带丝,也才发现原来平日总将菜炒熟了也就好了的母亲也藏着好手艺,也有拿手菜──得用晒干的瓠瓜丝先将一片片猪肚与酸菜绑在一起才下锅的酸菜猪肚汤、冬菜鸭、集结裹粉后再炸的茄子地瓜四季豆的大杂烩等等除夕夜不曾现身的另类佳肴。

等我上了国中,从陪母亲忙碌做功夫菜的过程渐渐明白人情的复杂、薄脆及重量,懂了一些大人面对人情的压力与无奈,也才理解那样的好习俗为何会崩解。

初二回娘家,在节庆气氛因社会富裕而不再特别强烈的现代,依旧被重视着,但「阿姆阿婶家也是娘家」的另类餐叙,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时光之河,只偶尔偕旧时埕边那排红灿的扶桑花所圈围出来的、夹杂我们的童言欢笑的热闹氛围浮现于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