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进行事-沉静的旅人

王晶文在西藏5300公尺的草原,不怕高山症,做马力跳,连跳三次终于拍成这一张照片。谁能料到,他的心脏会有问题呢?(杨渡提供)

《恋恋风尘》男主角王晶文(左),只演出过这一部电影,就淡出电影界;女主角辛树芬则远走异国隐居,成为电影的传奇。(刘振祥摄影、杨渡提供)

只见九份山景与小街,呈现眼前,青年时代的王晶文在银幕上,和那个阿公李天禄对话,寻常的台语对白,家常的饮食对话,妈妈骂孩子的唠叨,在西藏高山的异乡人眼中,竟不再是那么寻常,而像一幅台湾的民间风情画,有一种异样的细致温柔。

1

我们到达香格里拉的时候,约莫下午三时许。转过四方街的那些卖艺品的老店,穿过石板路的小街道,绕行过写满藏文的转经筒,车子在一幢三层木造结构的旧楼前停下来。那门上以有些拙趣的书体写着「撒娇诗院」。

诗人默默在门口迎接。野夫先去寒喧,逐一介绍朋友。诗人相见很有趣,虽然是初次见面,因看过了诗,深知彼此顽劣难驯的根性,就像极了老朋友,没一句正经。我问他这如何叫「撒娇诗院」。默默说,以前他们组织了一个「撒娇诗派」,认为诗无非是撒娇而已,人生也一样,还写了宣言。

「不然你看权力场上,哪一个不是靠撒娇上的台?」他说。

我们的状态都还不错。一路上,我们走川藏线,穿行过四、五千公尺的高山,喝了酥油茶,吃了生牦牛肉,品高山冷水鱼,喝了高度青稞酒,品尝各种藏族美食,欣赏高山奇花异草,大山大湖的风景。虽然晚上容易醒来,但没有高山症反应,也没吃药。

晶文因许愿吃素一年,时间未满,一路用唐僧的眼光看我们大啖各种鱼肉,无奈微笑,直称高山鸡蛋和青菜也是非常甜美,真好吃。他体力极好,甚至在五千多公尺的山头,最高点的草原上,做马力跳,要我们帮他拍照。第一跳,没拍好,镜头太低;第二跳,没拍好,快门慢了;第三跳,三台相机对着,不错,拍下跳到最高点,完美呈现。于是他赶紧坐上车,火速下山,不然那高原的反应不知道会不会来。

就这样,我们一路玩一路拍,平安来到香格里拉,诗人默默开的民宿。不料那民宿美女们一听晶文是电影《恋恋风尘》的男主角,就不知去了什么网站找出来那电影,说晚上要来一个放映会。还认真去布置,把投影银幕摆上,准备好好观赏晶文的童年往事。

晶文有些无奈,脸上满是腼腆的笑容,也只能客随主便了。野夫跟我笑说:这些高山上的蜘蛛精看见唐僧了,呵呵呵……。

到了晚上,主客人早早落座,电影也放映起来。只见九份山景与小街,呈现眼前,青年时代的王晶文在银幕上,和那个阿公李天禄对话,寻常的台语对白,家常的饮食对话,妈妈骂孩子的唠叨,在西藏高山的异乡人眼中,竟不再是那么寻常,而像一幅台湾的民间风情画,有一种异样的细致温柔。以前觉得晶文平淡寻常的演出,如今反而有一种隽永恒常的台湾美感。

原来,在西藏异乡看台湾电影,会有这种异样的感觉呢!我在心底说。

异乡人的眼睛都回头,一会儿看银幕,一会儿对照般看着王晶文。他则一贯腼腆微笑,却见众人皆曰:啊,几十年过去,你还长得一个模样!

次日早晨起得早,我独自去古城散步,只见静静的院落,古老斑驳的土石墙,那些酒吧都未醒来。早晨的阳光中,四方街的市集刚刚开始,散发着古老的炭火香味。我喝了一杯牦牛奶,一盘烙饼。便慢慢散去广场上,远看世界最大的转经筒,随后踱了回去。

半路上,一间小店的窗户边,阳光灿烂的所在,忽见王晶文挥手,他瞇着眼说: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进来吃一下。

阳光灿烂的早晨,我看他模样便笑起来说:你以前就长这个样子,二十几年了,没什么变呵!他自己笑说,当然有变老了。

一生只拍一部片子,然后就淡出,也很好。我说,结果,大家都记住这个片子,也好玩得紧。

望着他阳光下的脸,我想起很早以前,他刚刚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一张少年的脸,仿佛就是长得这个模样。

2

李疾带那两个大一生来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他带了两个少年。一个白白净净,眼睛清亮,高雄来的;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深凹,像原住民。

「蒋老师说,让我照顾他们一下,你要不要让他们来参与一下《春风》诗刊的编辑?」

「哦,那好,来做这一期〈山地人诗抄〉的专题吧。」我说。

王晶文便是那时出现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刘进银。两人像兄弟,都不爱说话,只是笑着,纯真得像高中生。

那是一九八三年,「原住民」还是学术名词,普遍的名字叫「高山族」、「山地人」。我们明知不对,却不知该如何命名,于是把它取名「山地人诗抄」。王晶文帮忙改写原住民传说故事,其中几则如鳝鱼的由来、女阴长齿的故事等,被他改写得活灵活现,很有小说的味道。我问他有没有意思写小说,颇有潜力。他反而说不会写。

那大约是我们一心想推翻政权的「革命时代」,办杂志、搞刊物、读书会,都带着反叛的快意恩仇。晶文和进银对革命理论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但对我们这一群反叛者的地下行动、顽劣行径,似乎更有兴趣参与。除了读书喝酒、搞文学刊物,我们还干了许多青春热血才会干的傻事。

夏天去阳明山的野溪洗冷泉;去阳金路上的野瀑布裸泳,用午后的阳光晒暖紧缩的鸟;有人抱了石头,想下沉去探瀑布池底有多深;春天还曾裸体去溯溪,直到看见了上游居然有一个老农夫拿着锄头,正在低头种田,还好,他没看见我们。那时也不知冷,有一次裸体溯溪毕,回到置衣处,发现只剩下一根火柴和最后几根香烟,居然点着了火,升起一堆篝火,在山谷的薄雾中取暖,以柴火点烟,直到暮色昏昏,雾色浓浓。

有一天,晶文来找我,说是他已经录取了,要去拍候孝贤的电影。当时也不知电影叫什么名字,拍什么内容;只知道他和同学一起去参加考试,最后他录取了。

他去中影报到,据说一进去就遇见吴念真。吴念真打量了他一下子,也没多问,就笑着安慰他说:放轻松,看你这样子,就是一片明星。放心啦!

王晶文笑着说,拍完就回家也好,拍电影好累啊!

王晶文(左)在电影《恋恋风尘》中演阿远一角,李天禄演阿公,戏中的祖孙二人一动一静,一老一少,成为鲜明对比。如今二人都已远行了。(刘振祥摄影、杨渡提供)

王晶文在香格里拉古城独克宗的老街,此处在2014年1月11日遭大火焚毁,整个古城化成尘土,这场景和人都永远消逝了。(杨渡提供)

我看他眼睛无神,孤独无依,便说,你眼睛本来挺有神的,现在都无神了,以后要记得,眼睛用力的放出光彩,像杀手那样,用眼睛演戏。你看那艾尔.帕西诺,整个《教父》就一个杀气的眼神,即足矣。

他只是默默叹气,摇摇头,喝了茶,没说什么,又躺了片刻,无言相对,静静走了。

那电影《恋恋风尘》得到许多大奖,但他很少出现在电影活动中,也不像一个明星般被追捧。他的生命,仿佛和电影中的主角一样,一个内向腼腆的少年,面对失败挫折,望着天空,站在大地,走着自己人生的道路。他未曾出现我们期待中的杀气眼神,也没有如我们那样顽劣好战,他认真的读完书,继续跟我们泡茶聊天,去当兵。

当完兵,他只说,不想去演艺圈工作,当时我是《新环境》杂志主编,就请他跟着李疾到杂志社担任特约采访,训练写作拍照。后来他就考进了联合晚报,一待竟是二十几年。如果没有人提起,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电影《恋恋风尘》的男主角。他过着自己的人生。

3

2010年,野夫散文集《江上的母亲》获得台湾国际书展年度之书大奖,来台北领奖时,我们正好有事出差,请晶文代为接待他。这是野夫首度来台,晶文带他去看了九份山景,野夫一擡头,忽见老电影院上的海报,赫然眼熟,不就是眼前的人?晶文安静的风格和平淡的为人,让他深深感动。次年,我们就相约去大理找野夫过暑假。

旅途中的晶文,一样沉静。他早晨起来,先问大家要喝茶或者喝咖啡?他自带了器具。每天早餐毕,都从一种饮料的香味开始一天行程。

好像每一次的旅程都这样,我们狂欢玩乐,晶文在一旁默默照顾,有如自己的弟弟。有时餐会归来,他会泡茶,让我们醒一醒酒再去睡。仿佛只要他在旁边,就会有一个人保持理性,照顾大伙儿。

「昨天晚上,是不是也这样?」我坐在香格里拉的早餐小店中,喝着牦牛奶茶,微笑着问晶文。

晶文笑起来说:差不多,野夫醉了,先睡一下,你跑去散步睡觉了,野夫再起来,和各路人马聊天,直到深夜。

这个也太厉害了。我笑着说。早晨阳光透明灿烂,照亮我们昨夜的迷乱与狂欢,飘泊与荒唐。我已分不清这恍惚,是高原反应的缺氧,还是大脑宿醉的。

唯阳光下,晶文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很早以前的模样。

去年一月十一日,香格里拉的古城独克宗发生大火,1300年的古城,我们曾徘徊流浪的那些旅店、四方街的老建筑,一夕间灰飞烟灭。次日大雪,皑皑白雪埋葬了古城焚余的残迹,埋葬了毁灭后的所有灰烬。

默默的撒娇诗院和青稞别院则因为前面有一间石屋,隔开了火势的蔓延,躲过了一劫,但已成劫后荒世的孤单院落。

二月二十七日凌晨,我先睡以后,被子华叫醒。她脸色惨白,眼神茫然的说:刘进银来电话,竟然说晶文过世了。

我睡意未消,想了片刻,打电话给李疾。李疾声音完全变了,沙哑着说,不知道为什么啊,现在我们在忠孝医院,他真的没气了。昨夜和球团的人喝酒,小喝一点,他脸红,回家以后身体不适,他想休息,不料片刻后,非常不舒服,咬着牙关,脸整个变形了,他朋友叫了救护车,走到一半,就没气了……。

「你不要来啦,他那么爱美的人,现在那个,整个脸色都变了……。他不会想让人看见的。你不要来,不要来啊!太伤心,太伤心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坐在床上怔忡,忽然就希望这是一场梦。梦醒来,一切都是虚幻的,我会发现才刚刚醒来,我还没被叫醒,还没醒来……。忽然间,眼泪就不停的流下来了,一直不停的流呀流的……。停不住了。

晶文过世之后,我常常想起的,无非是他在山上静静泡茶,轻声说话的模样,以及那个香格里拉的早晨,阳光穿过古城的木格子窗户,透进来透明的光,那明晰的眼神和微笑。空气中,蒸腾着一股牦牛奶茶的香味。

「喝一杯吧,」晶文说:「这奶味很特殊,很香醇。」

那时我曾想,今夜还有一个藏族的朋友要请客,说要吃土鸡火锅。他们喜欢喝高度数的青稞酒,我已不胜酒力,今晚得请晶文来泡茶解酒,再去四方街上散散步,才能度过这海拔三千三的寒夜!

现在,晶文,你在那里?谁来为阳明山的夜晚泡一壶茶?

人生如果是一个旅程,我们都是旅途中的旅伴。结伴一起旅行,时间到了,我们就会下车,各自归去。而晶文,仿佛拍完了他的电影,结束了他的旅程,就要先回去了。

晶文,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旅伴。一个沉静的旅伴,像他这样,还真特别。我们从来不觉得会失去他,总以为他一定在一旁,等我们都走累了,喝醉了,他一定有一杯热茶,一杯咖啡。

没有他的阳明山,没有他的香格里拉,会有多冷?多寂寞啊?

波赫士认为,这世界只是一面镜子,反映了某一种恒久存在的真实。现在的一切,只是轮回的一个过程,曾经毁灭的文明,会在另一面轮回的镜子里重现。那么,烧毁了的独克宗古城,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的镜子里重现?而走入另一个世界的晶文,会不会在那个镜子里的古城,某一条石板街道的早餐店里,坐在木格子小窗边?

他的桌上放着一壶茶,一个老老的陶碗,阳光灿烂,照亮了他的面孔,照亮他那招牌的腼腆笑容,他说:「要不要来一杯牦牛奶茶,味道很特别,很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