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學術寒冬:難以走完的高教改革
十几年国立大学法人化的改革下,也逐渐衍生出了许多新的问题。 图/京都大学脸书
六年内要裁掉两百名教授!
立校超过百年,曾出过诺贝尔化学奖得主铃木章教授的北海道大学,在不敌连年高校经费削减下,去年曾一度宣布预备大幅裁员,在当时为日本高教界投下一枚震撼弹。
北海道大学裁员的理由很单纯:即便北海道大学每年都充分达成了日本政府各项教学研究指标,但国家在未来持续削减高教经费的方向不变,因此需在六年内再压低14.4%的人事成本,相当于205名专任教授的薪资。
两百名教授,虽然在各系所强烈反弹下,暂时保住了饭碗,但日本国立大学在少子化的萧条环境下,深陷缺乏学术新血注入、教学行政负担加重,以及经费持续紧缩的泥沼,至今未能脱离这样的恶性循环。这一切,都要从十多年前,日本国立大学的「法人化」说起...
日本国立大学深陷缺乏学术新血注入、教学行政负担加重,以及经费持续紧缩的泥沼。图中地点为一桥大学。 图/Shutterstock
▌高教改革,国立大学法人化
日本的大学,向来以诺贝尔奖得主辈出、具有深厚的研究传统著称;但另一方面,也令人联想到僵固封闭、与社会疏离的象牙塔,学阀垄断资源的陋习更令人诟病。为此,日本政府在2004年决议推动国立大学法人化,希望增进国立大学的活力与特色化,踏出了大学改革的第一步。
尔后,日本政府开始逐年删减提供给国立大学的预算,在法人化后的11年间,相关预算总额总共减少了12%,约1472亿日圆。另一方面,政府要求各大学应积极从产学合作与专利授权当中,提高自筹经费的能力。
根据文科省的数据,2011年国立大学产学合作与专利收入的总额,确实成长至2004年的一倍。而外部经费占国立大学整体研究经费的比例,也从法人化前的不足两成,在2011年突破三成,并持续成长。
在法人化的基础下,日本政府又次于2013年推出了「国立大学改革计划」,针对少子化、全球化与国际竞争等问题,提出了强化产学合作竞争力、招募优秀人才、并在十年内达成十校世界百大、留学生倍增、与二十校新创产业等政策目标。
安倍2013年在日本Akademeia演说,提及大学改革的目标,迈向世界级大学。 图/路透社
除了量的减少之外,经费的分配方式也有所改变。文科省要求各国立大学,必须提高「竞争性经费」的比例,透过预算分配的弹性,鼓励竞争,令优秀的学者与研究能够拿到更多资源,并争取外国优秀人才来日。
至于什么样才是「优秀」呢?计划中要求国立大学应该重新定义自己的「任务」,追求「实践性的职业教育」,以回应社会与产业的要求。为配合此一政策目标,从2015年开始,有八成以上的国立大学着手进行系所的整并或重组,大多是以人文社会科系为主。
而为了贯彻前述的政策目标,计划中也涉及了国立大学的组织重整。在大学自治的传统下,至今国立大学大多是以教授会议为实质决策主体,由教授治校。但政府认为,鉴于法人化后国立大学已充分自主,已不需要大学自治来防卫国家对学术自由的侵害,有权无责又代表既得利益的教授会议,反而会阻碍改革。因此修法限制教授会议权限,以强化校长校务领导权力,提升国立大学治理效率。
国际、产业、社会的趋势与需求,说来有理,实践起来却相当抽象,也未必能直接转换为收入。图为法国文化部长佩瑞琳(图中女性),参访日本筑波大学的机械义肢研究中心。 图/法新社
▌法人化的悖论:越自由,越不自由
财务自主、鼓励竞争、国际化、回应社会、提高效率……对于被批判为封闭象牙塔的国立大学而言,这些目标理应是切中要害的良药;而国立大学法人化之后,不再属于公务体系,理论上应当有利于大学的自治与学术自由发展才对。然而,在法人化以降的一连串改革下,却也衍生出了许多新的问题。
以法人化为由,政府开始要求大学放弃教授治校传统,改为由校长主动体察国际趋势、产业需求与社会期待,运用充分的预算与人事权限,来领导大学迈向卓越。
但国际、产业、社会的趋势与需求,说来有理,实践起来却相当抽象,也未必能直接转换为收入。在大学自筹经费能力追不上预算删减幅度之下,各校校长实际上大力配合的,仍是国家所订下的各项政策指标,以争取越来越小块的预算大饼,政府对大学的控制反而加强了。
另一方面,对基础研究的忽视、教师员额大减、非典型雇用增加、在职者教学行政负担加重等等,都是影响深远的重大问题。长此下去,日本的学术研究,恐将出现严重的人才断层。
「在年轻世代中,被要求在极短期间就交出研究成果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希望能创造出一个各人能尽情探究其志趣的科学世界。」 图/路透社
▌「日本的科学正在空洞化」
去年获颁诺贝尔生医学奖的日本东京工业大学名誉教授大隅良典,在得奖之后,其长期以来对于「日本的科学正在空洞化」的警告,也开始成为媒体焦点。
在颁奖典礼后,于斯德哥尔摩所举行的记者会上,大隅表示:「在年轻世代中,被要求在极短期间就交出研究成果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希望能创造出一个各人能尽情探究其志趣的科学世界。」
大隅所批判的,正是前述大学改革所造成的影响。由于以短期计划与业绩以争取经费的需求,以及要求「实践性」、「职业教育」的方向,这使得需要长时间投入,就业或产业导向又不明确的基础研究,陷入资源不足的窘境。
在资源不足下,受到最大冲击的就是尚未有实绩的年轻世代。过往日本的博士生毕业后,大多会一面进行博士后研究,或担任专任职的助教、讲师,一面累积研究成果,找正式教职。但在预算删减下,博士后、助教与讲师的职缺均大幅减少。
减少的不仅是过渡性的职缺,也影响到专任教师的新聘,在一份2015年的调查中,有38%的国立大学采取资深教授退休后,遇缺不补的政策。而根据统计,35岁以下的年轻教师,在2004年占全体国立大学的13.4%,当中短期约聘比例,在2007年为52.9%;到2013年,年轻教师比例下降为9.8%,但短期约聘比例则上升为73.5%。教师的平均年龄,则从2004年的46.4岁,上升到2013年的47.4岁。
从数据上来看,相关改革政策确实提高了竞争强度,但其负面效果则是让年轻研究者越来越难以就职,就职后也不安定,反而使得日本学术界缺乏新血,更加高龄化。大隅的警告,显然并非空穴来风。
去年获颁诺贝尔生医学奖的日本东京工业大学名誉教授大隅良典,在得奖之后,其长期以来对于「日本的科学正在空洞化」的警告,也开始成为媒体焦点。 图/路透社
▌来自北海道大学,强大的一击
就在大隅的得奖消息发布,前述的批判言论开始受到瞩目后不久,犹如要帮大隅的批判背书一般,北海道大学提出了「六年内,裁员两百名教授」的人事案。
事实上,在高教经费连年削减之下,有许多原本经费较少的大学,早已陷入窘境。例如新潟大学推出了遇缺不补、冻结升等与五十岁以上教师优退的政策。虽然降低了人事支出,但不仅导致许多领域师资不全,在职教师的负担也节节升高。
笔者就曾遇见一位从新潟大学转任更后段学校的教授,其表示「再待下去,就算不被裁,也一定会过劳死」。而新潟大学并非个案,另一位任职于某公立二线大学的教授也对我说,学校早已几乎没有助教跟职员,不仅是研究事务,从文书工作到订便当搬桌椅等庶务,都得自己一手包办。
即便如此,许多人仍认为,这仅是少子化下,后段大学生源与经费不足的自然现象。然而,当历史与实绩兼具的北海道大学,也宣布了裁员案时,显然经费问题已非大学排名所能解释,而是所有大学都面对了同样的困境。
「少年啊,要胸怀大志」(Boys, be ambitious)是北海道大学的校训,出自William S. Clark,北海道大学前身、札幌农学校的首任校长。 图/Shuttertock
北海道校方并未明言要开除教授,若是原本有较多兼任或约聘讲师、助教的系所,若全数不续聘,仍能压低足够的人事成本。但姑且不论人力缺口的问题,有许多系所原本就没有这么多兼任与约聘可以裁。对于这些系所,校方表示,若无法达成目标,则该系所的新聘与升等全数冻结,直到因教授退休或离职而减少的人事经费,达到削减目标为止。这实际上无异于逼系所自行逼退教授,以换取人事上的解冻。
由于冲击实在太大,在各系所主管与教授会议的反弹下,提出裁员案的校长在校长选举中连任失败,新校长则承诺重新评估开源的可能,暂缓了裁员的步调。
然而,问题并未就此解决。政府删减高教经费的政策未变,而且以教授治校的机制,来反对校长的领导,正是被计划点名,阻碍改革的一大障碍。当下一波人事海啸卷来,持续弱化的教授治校传统,能有多少抵抗力,殊难逆料。
进一步言,接下来为了开源,调涨学杂费与否迟早浮上台面。实际上,年初北海道大学就以经费不足为由,将各宿舍的住宿费调涨了70%-100%。裁员尚有教授会议阻挡,但若拿学生开刀,以日本目前贫弱的学生自治力量而言,恐怕当今日本大学生们背负的沈重学贷压力,又将雪上加霜。
让国立大学从高度依赖国家预算的公务体系,走向法人化与自由竞争,是否就能够带给我们一个更好的高等教育环境?若否,又该如何面对少子化、国际化下的诸多挑战?日本经验,值得我们细细推敲,深刻省思。
让国立大学从高度依赖国家预算的公务体系,走向法人化与自由竞争,是否就能够带给我们一个更好的高等教育环境?若否,又该如何面对少子化、国际化下的诸多挑战? 图/东京大学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