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只是一个爱挵鼓、弹吉他的戆囡仔—鼓王黄瑞丰的年少回忆

黄瑞丰17岁那年在澎湖出道时,穿着西装在相馆的留影。(图片提供/黄瑞丰)

2020年第31届金曲奖「特别贡献奖」颁给黄瑞丰,8位鼓手同台演出「登峰造『击』」,向这位纵横音乐界50余载的前辈致敬。诚如奖项引言人、歌手姜育恒所言:「黄瑞丰是鼓手界的天才、音乐界的长青树、唱片界的神级人物。」

黄瑞丰录音过的曲子超过10万首,《一样的月光》、《爱拼才会赢》、《酒后的心声》、《明天会更好》等金曲,都有他的鼓声相伴,我们可以夸张说:黄瑞丰的鼓声,几乎每一个台湾人都听过。

黄瑞丰,这位没有喝过洋墨水的乐师,凭着眼观、耳听的能力,和对音乐坚定不移的爱,谱出半世纪的音乐人生。他在致谢词中提到,8岁那年,父亲给他一把吉他,并和母亲夸赞「这孩子淡薄有天分」。黄瑞丰感念音乐的天分得自于让他去学吉他的父母。是的,「台湾鼓王」黄瑞丰的少年往事,不是从一双鼓棒开始,而是一把吉他。

学吉他成为接触音乐的起点

「不是我家有这样的环境,是序大(台语:长辈)愿意让我去学。民国30、40年一般家庭钱都赚不够了,怎么会让孩子去学乐器?」黄瑞丰说。

不只如此,吉他也不像是一般家庭会出现的物品。事实上,那是黄瑞丰父亲买来自娱的乐器,没想到黄瑞丰占用的时间更长。父亲是西餐厨师,曾与人合伙开设高雄第一家牛排馆「新国际牛排馆」,后来自己开业「西洋馆」,是少数标榜「铁板牛排」的西餐馆。可惜,家中子女无人承继「做牛排」的家业,「我的厨艺不好,小时候牛排倒是吃不少。」

黄瑞丰的父亲很会拉二胡,因为做西餐和受美国文化薰陶,也喜爱西洋乐,买低音号(tuba)和吉他,黄瑞丰的吉他「入门课」就是从父亲而来:怎么按Do Re Mi、如何调音等,「听到尼龙弦拨振的声音,我就会很兴奋。」父亲买的是古典吉他,用手指拨弦,和用pick刷的钢弦不同。

由于年幼手劲小,黄瑞丰将吉他平放,一手大拇指按住,另一手指头一根根拨弦,兴致很高,也拿爸爸的歌谱看谱弹,当他弹出〈18姑娘一蕊花〉时,父亲称赞他:「囡仔搁真巧。」12岁,黄瑞丰已养成识谱的能力,如〈桂河大桥〉这类困难的曲子、舞厅耳熟的阿根廷探戈〈La Cumparsita〉都没难倒他,自认弹最好的是日本演歌作曲家古贺政男的〈温泉乡的吉他〉。回想起傍晚坐在巷口弹吉他,一群小孩围着听的童年记忆,他满是怀念,「细汉真趣味、真欢喜」。

在小黄瑞丰的心里,有一位「吉他大侠」的形象,是布袋戏角色「卖唱生」,「『卖唱生』的武功很好,出门都揹一把吉他,是很侠义的江湖人物。」待日后,他对吉他又有更浪漫的梦想:在双十国庆那天,他能坐在游行的花车上演奏,像「吉他王子」一样。

黄瑞丰1950年出生高雄左营,母亲生3个儿子,他排行老大。直到初中,经常往返高雄和屏东外婆家,和母亲娘家人的感情浓厚。那个年代,布袋戏还是主流娱乐,无论是在庙埕演出的外台布袋戏,还是在戏院演出的内台布袋戏,孩子看到布袋戏都难掩兴奋。曾因没钱买票,黄瑞丰和同伴在垃圾桶找到破镜片,从窗户缝隙伸手进去想借以偷看内台戏,「里头的人都看到我们的手了,只有我们以为没人发现,被人用棍子打手,真痛。」后来布袋戏改用唱盘放西方流行音乐,像是「投机者」(The Ventures)的名曲〈Pipeline〉、〈Wipe Out〉等都是盛行的配乐,「我觉得这些歌真好听,较现代,我说的『现代』是指50年前。」

屏东光华戏院对面有一家乐器行,里头摆吉他,黄瑞丰父子路过时都会多瞧几眼,爸爸问他:「想不想学?」黄瑞丰满心欢喜地正式上吉他课,从怎么拿吉他开始——不是摇滚式的拿法,而是佛朗明哥式的吉他靠在单膝上,短短2、3个月「就学到ㄅㄧㄤ丶ㄅㄧㄤ丶叫,别人都以为是天才,小孩子本来就学很快,我又爱弹,人家有时间是去读册,我是有时间就弹吉他,弹到爸爸翻脸:我是要让你学趣味,不是要让你弹吉他过日子。」

黄瑞丰就这样抱着吉他读完小学,在学业、兴趣难两全之下,黄瑞丰吊车尾考进高雄私校复华中学,也只读了一学期,就因成绩不及格被退学,唯有音乐、英语两科超过60分。

「爸爸认为,书读不好没关系,国文、英文一定要及格,写文章、写信都会用到。但是,我的头壳哪能记住国文、历史、地理那些?我去中国的演唱会,还问他们『中原在哪里?』,一首歌的旋律对我还比较重要,其他的,我真的没能力理解。」

「我没想到成绩不及格会这么严重,坦白说,我很喜欢被退学,只是爸爸感觉很见笑。」初中唯一有趣的,是校内有位学长常在司令台上自弹自唱,「我会站在附近听,觉得他蛮前卫的。学长是用pick、跟我的弹法不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乡村音乐。」

虽说没期待子女能继承家业,但父亲也没想到,这个弹吉他有天分的儿子,会被音乐带着愈走愈远,「大概是我10多岁的时候吧,他拿吉他摃我的头壳,说后悔让我弹吉他。吉他坏了。还好我没再弹吉他,改成挵鼓。」

踏出职业鼓手生涯的第一哩路

至今,黄瑞丰仍维持「夜猫子」作息:人家清晨诵经的时间,他才准备睡觉。除了当兵3年「正常」,从14岁当学徒开始,黄瑞丰的工作都是「夜生活」:舞厅、秀场、电视台、录音室、表演活动,每一经历都让他提升「挵鼓」的战力。

退学后,在父亲餐厅经理的推荐下,黄瑞丰去吴添筹(也经营美声乐器行)当领班的夜总会当学徒(band boy),帮乐团整理乐器、收谱等,也趁机见习。乐队老师的电吉他、萨克斯风、小喇叭、低音提琴、钢琴、鼓等乐器,黄瑞丰都偷试过,也几乎都会一点,「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所有乐器在室内合奏出来的harmony是怎样的感觉。」

黄瑞丰专注观察乐队老师的弹奏方式与技巧,眼观、耳听的能力被打磨得很锐利。鼓手胡传兴是南部出名的好手,因年纪稍长、又挺着一颗肚子,人称「胡老爷」,黄瑞丰虽未正式拜师,但从他身上所学甚多。某日「胡老爷」迟到,萨克斯风老师建议「小黄」(黄瑞丰绰号)代打,「很害怕胡老爷突然出现,果然,才打一半他就来了,很生气,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偷打鼓?还偷练到竟然会打了。」气归气,往后,只要乐团年轻老师想挑战华尔滋、探戈、伦巴之外,拍子较奇巧的音乐,胡老爷就会放给黄瑞丰,让他对鼓是愈来愈喜爱。

黄瑞丰15岁就穿西装,很熟悉穿西装打鼓的感觉。夜总会吴领班帮他订做生平第一套西装:白西装、白鞋子,和乐团老师的穿着一模一样,目的是让他上台「表演」。黄瑞丰很喜欢小喇叭独奏曲〈慕情〉,一次他模仿老师吹奏,指法、速度竟丝毫不差,这项「才华」让领班觉得有趣,要他拿着小喇叭上台貌似吹奏〈慕情〉,但真正的声音却是从储藏间里的乐手发出来。由于动作表情很到位,黄瑞丰的「表演」很受客人欢迎,「我也假装吹得两颊鼓鼓,愈吹脸愈红,因为声音不是我吹出来的。」

此后,穿西装成为一种习惯,也代表礼仪,更爱上穿西装打鼓,「穿西装打出来的爵士乐比较绅士,挥棒跟肢体感觉都不一样。」

因吴领班牵线,17岁(1967)的黄瑞丰前往澎湖五星级的海宫饭店,踏出职业鼓手生涯的第一哩路。海宫饭店是国内外表演团体巡回演出的其中一站,来自菲律宾、法国、德国、日本、西班牙的表演节目:桌上溜冰、魔术、杂耍特技等,在在考验初出茅庐的黄瑞丰。

一年后,黄瑞丰离开澎湖,辗转待过高雄克林饭店、台北喜临门饭店、台中清泉岗CCK美军俱乐部、台中原野大饭店和元帅饭店。1971年入伍,在陆军空降部队司令部服役,而后在军乐队担任鼓手。退伍后,黄瑞丰在高雄蓝宝石歌厅工作。1973年,经翁清溪推荐,进到台视大乐团当鼓手,参与现场和录影的综艺节目有群星会、五灯奖、儿童世界等,都是五、六年级生琅琅上口的电视节目。此后,黄瑞丰再进入广告、电影配乐、唱片录音等专职领域,与陈志远、游正彦、郭宗韶等音乐人共创1970、80年代华语唱片的辉煌年代。

黄瑞丰的憨直、不多话和学习意愿强,一路受到前辈提携,如:1968年,喜临门饭店的小号手张懿带他一同去清泉岗美军俱乐部发展,「那时候台中的薪水、环境等整体氛围都比台北好。张懿是上海人,比较洋派,西装穿得金帅帅,跟他出门我也都穿西装。」「台湾女猫王」黄晓宁,黄莺莺、苏芮等歌手,都曾在清泉岗驻唱过。而翁清溪是在台中元帅饭店看到黄瑞丰的演出,为了网罗他到台视工作,还特地请托好友南下高雄说服黄瑞丰的父亲,答应让漂泊多年、好不容易返家的儿子,再度离乡北漂。

秀场经验磨练出临场反应

黄瑞丰的秀场经验有两种:一是以表演为主、说话少,如:特技、魔术、舞蹈等,海宫饭店为一例;另一种是脱口秀、唱歌、演剧等穿插大量语言的节目,美军俱乐部即是如此。虽然性质不同、音乐量的需求各异,却同样考验乐手的临场反应,如:接下来表演者会做什么、音乐何时出来、音量如何拿捏等。

因为表演者来去匆匆,不一定有排练时间,对经验值「零」、语言又不通的少年乐手来说,工作表现屡屡受挫,遭被外国表演者摆脸色、歧视和辱骂的痛苦经验,一生难忘。

黄瑞丰说,海宫饭店「让我的见识完全翻新,过去只会照谱弹奏,在海宫只能看到鼓的分谱,还有写几个音或英文字的提示字条,那种就是要你在现场用听、用看的来判断。」比方说:特技团高空秋千或叠罗汉等较具危险性的表演,鼓手不仅要为现场增添气氛,更牵动表演者的安危,缺乏经验的黄瑞丰毫无使力的头绪,「因为我不会打、跟不上、弄乱他们的节奏,每一场都搞砸,出糗、被咒骂、没人会同情你。」慢慢地,他观察出一些现场的逻辑,「当时我明白一个道理:学习、体会、应用、应付,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离开海宫,辗转各地夜总会、舞厅,黄瑞丰都是面对一场场的未知,「你不知道他带什么谱来、要走什么歌,来的是西班牙、墨西哥还是义大利?讲的话都听不懂。哪像现在,都事先提供资料,清清楚楚注明要做哪些事情。」

不过,黄瑞丰认为外国人的不友善,也反应出当时台湾音乐环境的弱势,「和菲律宾、新加坡相比,那时候台湾的音乐水准最低,他们也感觉像踢到铁板。」美军俱乐部有3组乐团,2组是菲律宾乐团,1组台湾团,为了练新歌,台湾领班会付费给菲律宾乐手帮忙写成谱,「菲律宾人的英文好,可以收听英文广播,音乐资讯比较快,我有问题也会请教他们。拿到谱之后一边对唱盘练习,养成我抓歌的能力很快。」

面对一群美国大兵,黄瑞丰虽然语言互动不多,啤酒的交流却没少,只要跟乐手点歌、发薪日或是认识的大兵,都会多点啤酒「踩」在舞台上给乐手喝,「舞台上的啤酒多到喝不完,平均一晚要吐2、3次,现在胃还好好的真是阿弥陀佛。」有时,黄瑞丰也会主动趋前一桌一桌打招呼:「好久不见,你好吗?」「他们就会接下去讲一大堆话都听不懂,我就赶快换别桌,每桌问候的话都一样。」

随音乐漂泊的讨海人

14岁当学徒、17岁离家闯荡,黄瑞丰将双亲赋予的「天分」竭尽所能地开展,他自喻像「讨海人」:「如果音乐是海,我就是讨海人,我不知道海涌长怎么样,每天就随船只漂泊,对涌来、对涌去,我不知道方向,但知道怎么回来。」

「音乐是我一辈子最趣味、最热心,而且是我唯一有的功能。」这个小时候让父母烦恼只爱音乐、功课差的戆囡仔,一路跌跌撞撞、硬颈闯出一片天。基本功之外,无畏艰苦的个性也历练出一身十八般武艺,从不停止自我挑战的他,近年多和交响乐、击乐、管弦乐团合作,现在对鼓的态度但求「自然就好」——比起新乐器,黄瑞丰更偏好从一组普通鼓的不完美当中,找到平衡点的张力,顺此打出和谐动人的声音,一如他在音乐的世界里找到最合适自己的位置,终究,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功德圆满了。

本文作者:吴垠慧

(本文摘自《PAR表演艺术 8月号第340期》)

《PAR表演艺术 8月号第34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