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庄的妈祖

妈祖显灵传说多,颇能安定村庄民心。图为大里福兴宫妈祖神像。(本报资料照片)

天空洁净,日光就像从灶脚溜出的饭菜香、晒谷场旁树荫下,孩童们的打闹尖叫、阿嬷们之间关于收成和某户人家八卦的耳语、阿公们泡茶话政治的声音,在村内曲折环绕、在某个转角流连。

一整个庄,摊开来看,就是不规则的棋谱,房屋落得有疏有密,围墙也将村人们纵横捭阖,形成一张极为有趣的人际网络。

我们小村也就一间庙,主神是妈祖,其他供奉的神明并不多、整座庙也不大,但满载了全村的香火,绵延不绝,也算得上鼎盛。阿嬷曾说过,在这里长大的人,无论最后是否拢总离开,出外挣钱;或留下来,在咸水淡水抓鱼养鱼、或在工厂工地讨生活、又或不务正业四处打混──我们都是「妈祖的囝仔」。

有一次,庄内在热闹,家家户户摆桌到外头,素果牲礼好不澎湃。有一户人家的孩子,约莫国小三年级的小男生,趁大人忙得不可开交,独自溜到附近的野塘玩水和钓鱼,结果落水,但通往野塘的乡路长满荒草,一般不太会有人去那。

一个阿伯刚好骑机车巡田,根据他的描述,他看见有个身影伫立在那条野路,挥着手喊救命,距离虽远,声音却环绕天宇,仿佛自阿伯自己的斗笠里发出──仔细一看,是一个娉婷女子,脸色紧急,阿伯靠近,不见女子人影,却发现了差点溺死自己的调皮小鬼。附近还有一阵奇异的清香,久久不散,如鲜花,如烧香。据说就是妈祖显灵。

另外一个故事,是我的二伯母,他们那房生活环境清困。二伯早亡,全家就靠二伯母去帮人办桌、切菜煮食、洗碗擦盘,闲时兼搭婚丧喜庆用的棚架,那般苦工大概一天一两千出头。有次她晚上下工回家,摩托车行乡间夜路本危险,一台平日载鸡蛋的货车从支线道突然切出,二伯母被车尾扫到,当场重击,送往医院久久不醒,医生说,再好也只能是植物人。

他们家不好过,我的阿嬷疼媳妇这般惨遇,也心疼孙子刚要出社会、一切将好转却遇上这种事,便跟大家商议「放弃治疗」这最后手段。就在讨论好要放弃二伯母的前两天,奇迹发生,二伯母醒了,就连在大医院操业多年的医生也啧啧称奇。二伯母的气色在清醒当天转好,大家欣喜若狂,沿庄头庄尾地放鞭炮。

等二伯母可以说话时,她说在昏迷的时候,她看见自己在庄内的记忆,从无忧的童年,到大伯出事往生后,为了家庭和信仰,日夜甘苦打拚。

清醒前的最后,她来到村里那间可爱小巧的老庙,想求家庭平安,但跨过庙的户碇,却不见香炉神桌,只有一个通道。那一个通道,通往一个半月形的开口,外头有榕树和木麻黄,尽头站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祂喝斥二伯母说时辰未到。二伯母突然感觉全身剧痛袭来,双腿一软瘫了下去,张开眼时,发现自己人就在床上。千思百想许久,她告诉自己,也告诉我们,那个身影便是我们村里的妈祖。

我想,妈祖一定很疼小孩,无论是落水的小男孩,或是祂从小看到大的二伯母。

村庄关于妈祖的显灵事迹还有很多,不过,我不曾亲身体验过那些。家乡的妈祖庙之于我,比较像是花园,一处盛开回忆和愿望的花园。

小时候,我跟在堂哥堂姊的屁股后,去妈祖庙拜拜,顺便找一个庙公玩。那个庙公我们叫他「阿叔」,他待我们很亲切,除了给我们拜完的水果糕饼红龟,有时心情好,他还会带我们去庙前的杂货店买玩具,虽然阿嬷常因此叨念,但是那一些他豪爽赞助的玩具火药枪、太空气球吹泡泡,至今我仍记忆深刻且心里温暖──即使他已经被住北部的儿女接去享清福,不在我们庄了,不知他如今好否、身体有没有在乡时的健壮、神采有没有当初的飞扬、气魄有没有像在教训乡中混混为人处事的强大?

越来越多的老长辈,被儿孙接离我庄、也越来越多的亲族,散落外头。我私心的祈祷,用一点乡间的野风,将庇护他们灵魂的妈祖和土地公、神像前的那一柱清香,传送至他们胸中、他们的心海里──或许在泥巴中挣扎的日子很贫困,但那也是最朴实的时候,花能自由的开,芽能努力的茁壮。

我私心的祈祷,我们能够想起,我们来自的地方──神明还在地上和空中等待、乡下的那一株树依然在那,庙宇的一砖一瓦不曾因斗转星移而崩毁,它们存在于心中深处那些熟悉的场景。

我们台湾的妈祖,在日治时期时,因皇民化和日本官方的神道教信仰而被打压,却不曾中断信仰的香火──经过许多苦难,祂们依然存在,祂们守着祈祷着。只有当我们因科技进步带来的傲慢而遗忘了祂、因为教义和金钱以及政治的缘故而分裂了祂,妈祖才会受伤,因为就像阿嬷所说的,我们是祂的孩子──越是亲近的人造成的伤害,越是痛得深且鲜明。

前两年初次离乡求学,我才清楚意识到,在这一个静谧、四周荒凉的南部小渔村成长,那一丛丛木麻黄、野塘、鱼塭,已成为出外念书工作的人心中最深的倒影。也许夜半,也许清晨,那些倒影中浮载着许多故事,我一直认为,那些故事无论酸甜苦涩,都藏着一个慈祥的面影。

那个面影,眉笑眼笑,悲悯端庄──那是一尊小巧美丽的神明雕塑,那是阮庄的妈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