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流转,疗愈不息
图/豆宝
如果说,灵魂能够与现实对话,那一定是为了治愈内心而打开的功能。
所有人都生过病。头痛的,发烧的,肩膀痛肚子痛……这些都可以很具象地用语言描述出来,一说哪里,大家都有共感。但是,灵魂上的伤痛就没有了人类肉体的共性,大概是每个人的灵魂颜色都太特别,融合不能,也就往往很难去共情。
世界上大部分人拥有一颗坚强的心脏,里面填满很多「大不了」纸条,当遇到伤心的事情、痛苦的遭遇、过量的压力,一张「大不了」纸条就从心里面飞出来,在短暂的焦虑后就随着纸条飞远而释放掉。然而,世界上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心里没有纸条,而是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情绪罐头,一个不小心的摔跤,心脏一绞痛,这些不同味道的罐头被泼洒出来,混合成一种苦涩、沉闷的滋味,让人被这味道熏到哭泣、熏到暴怒甚至熏到绝望。
很不幸,我是没有「大不了」纸条的人。在大四这个已经抓不住青春尾巴的时期,我做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很难说是因为所谓的「前途」,还是为一种幼稚的「证明」。在备考研究所的时候,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但在那表面的风平浪静底下,来自内心对自己能力的不自信,正偷偷酝酿着一场海上风暴。
焦虑是什么感觉呢?如果非要用语言去描摹它,对于我而言,那就是从温柔热情到疯狂暴戾的巨大转变,是一部血淋淋的青春史诗,更是一种暗无天日的磨练。更具象一点,那就是明知道前方是流沙,但还是忍不住一跃跳进去,看着自己慢慢淹没的过程,绝望渐渐蔓延、遍布全身。
《青春电幻物语》里,穿着洁白衬衫的少年戴着耳机听CD,脑内是Erotic,背景音穿插着德布希印象派般的忧伤和浪漫,微风吹过乌发,梦幻得像一处远离喧嚣的庇护所。平静的景象里,谁又能明白内心揣着密不可宣的痛苦呢。
用焦虑的眼睛去看天,澄澈的天幕就好像是梦境一般,然而这美好却夹杂着现实的玻璃渣,就像断掉线的风筝,被气流裹挟、飞远,孤零零地挂在没有人的高处,胆战心惊,却又无法解脱。相较于突发的意外,这样日复一日的焦虑更令人折磨。
七月上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树上的知了狠命地叫着,烦躁不堪。实在难以静下心复习备考,于是随便套了件衣服,出了房间,下了楼,走到校道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在校外漫无目的地闲逛,小店门口的音响里放着不知名的Bossa Nova,晦涩又特别。我独自在车辆和行人中穿梭而行,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却找不到自己身处何处,要去何方,好像一直走也到不了我想去的地方,但是不走,我又能够去哪?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谷底时光,我一个人默默在深不见底的泥潭里独自挣扎。幸好,我对于「病识感」还留有一定敏感,我开始意识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之间,存在一层近乎透明的「隔膜」。我大概是生了一场病,正是这个灵魂的疾病让我暂时断掉了与现实的连结,所以每每我尝试去做一些事情、尝试去打破焦虑状态,才会这么困难。既然不能扭转现状,所以不再强求--每天一点点状态的改善都是一种进步。在依旧焦虑的情绪里面,我尝试通过各种「疗愈」法,来暂时抽离胡思乱想的情景。
没效率的复习是在做重复的无用功,但是沿着河堤,每天都有不一样的风景。独自一个人,随意穿一件T恤,在晚风中跑步。傍晚的地面还留有白天的温度,但是风吹过来透着一股清凉的冷意。有时候是擦肩而过的行人,有时候是昨天还没注意到的植物,更多时候是开始有了变化的天空。潮湿的河边,浸润了湿气的风,永远没有止境的边际线,揉碎了温柔去抚慰。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沉浸式感受「落地」,让我一直在外太空旅行的灵魂,回归地面,得到短暂的补给,漫无目的的情绪漫游也能悄悄止息。
「自我疗愈」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当我不再关注自身的情绪,把注意力投射到其他有关无关的事物上后,情绪竟也不再博取关注,整个人都平和放松下来。
有时,也会向书籍寻求一种支持的信念,辅以「他者疗愈」-看晦涩难懂的《百年孤寂》,从与病症如出一辙的魔幻场景中,发掘到一种「孤独」的隐喻。在马奎斯笔下,「孤独」明晃晃地出现在字里行间,熠熠生辉的布恩迪亚家族自始而终从未被打扰,我想这也是《百年孤寂》所要告诉世人的真相-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生命本身就是孤独。命运随时间流转,而疗愈的脚步永不止息。
更令我对自己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会从自小鄙视的励志书中看他人如何「教人快乐,相信自己」。原谅我一直认为这种类似没事找事的心灵毒鸡汤没有任何参考价值,事实证明,这类鸡汤自有它的市场。在人情绪低落的时候,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振作起来,确实是一种奢望。「他者疗愈」更像是第三者视角的热气球,一把抓住落单的风筝,一起随风飞行,一起回归。也是他者的抚慰告诉我,生命所赐予我们的一切苦难,其实不必强求自己去直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也不必成为阿Q精神的自我安慰。很多时候,我们只是缺乏一个疗愈自己的契机和勇气。生命也并不是连接起点终点的一条直线,而是跌宕起伏,有很多纷纷扰扰的时光,也有很多豁然开朗的瞬间。
在并不过分绮丽的晚霞中,我漫步至集集镇,这个同样孤寂的朋友仿佛早已预感我的到来,静静伫立,无言等待。
纯桧木建材的集集车站有一种特别的古朴气质,走到车站附近,就能闻到空气中混合著这座城市书写的故事所沉淀的厚重感,它在那里,就是一部历史。门口叫卖的火车便当,合影的游客,提着行李默不作声的旅客,像是一个很普通的现实场景,仔细看又不经意溶入一点点幻想,如电影一般。
九二一地震将集集车站的外观损毁,但是碎不掉人灵魂的理想。对集集车站的再修复,是人内心深处投射的剪影,倒下了,就重建。那些曾经触目惊心的伤疤,戏剧性地为这个台湾代表性古老车站增添一分滋味,反而更吸引人们去了解。在集集车站诞生的一切杂念、怨念、苦念和怀念,一笔一划书写成为虔诚的祷告,铸成这充满真情与温情的灵魂归处。也许,在站前广场的斑驳树影中,有许多人独自与灵魂对话,也许,在这里曾经被吟唱的生命诗歌,让集集车站成为灵魂的「地坛」,也成为我安置焦虑的容身之所。
现在回想起来,这段令我长期焦虑的备考时光仿若一段漫长的上坡道,我曾经不遗余力地挣扎,在情绪的撕扯下,上下起伏,忽左忽右地摇摆。但,收回了散乱的思绪,这些过往好似一缕轻烟,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生命流转步履不停,往往在人毫无戒备的时候,就给予一个惊吓或是惊喜。在纷扰喧嚣的夏日,我收到一封mail,上面的字一排一排密密麻麻。本以为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收获一个还算体面的结局,不曾想,缓缓的比对下来,我的名字出现在研究所录取榜单上。
备考的学习生活如电影般一幕幕在脑海里闪放,有些从来都不曾在意的细节,竟然都是那么细致、具体地呈现出来。每每回忆起来都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一天,我发现查榜之前的事情都能如数家珍,而查榜之后的事情竟然没有太大印象,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前所未有的解脱,对这一人生重大转折再无任何感喟。
我再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焦虑,大概是被这个喜讯给冲得无影无踪了吧。满脸泪水中,我难以捕捉杂糅的情绪。一时间失声,这段时间我所经历的磨难数倍于以往的人生阅历,喜悦、轻松、感慨,各种情绪涌上大脑翻腾,久久难以平静。我仿佛完成了一场逆向的瀑布飞车,从谷底逆着水流攀爬到平地--但是回看来时路,也不过是一段起伏较大的长坡。
大概人的生命就是如此,总要独自品尝一些苦涩滋味,才能对来之不易的成果由衷的感恩。情绪的回音渐渐舒缓,灵魂也在感受痛苦、挣扎抽离的过程中破茧而出,蜕变、重生。
所谓「痊愈」,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安定的状态,一如在集集车站吹过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