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人文】楊凱麟/古典時代斷頭史

梁廷毓《噤声之界──北台湾客庄与原民的百年缠结和对话》(游击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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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古台湾人物山林的地理感知

《噤声之界》以独特的情感描写着满布杀伐垦猎的古台湾山川大地,那些横死在番仔坡、土牛沟、阎王崎、下横坑、咸菜瓮、三坑仔隘的先祖们,有被原住民砍头的汉人,或反之,被客家人捕杀吞食的番人,他们有的无头,有的被火枪崩掉脑袋,有的骨肉被分食,有的枉死无名,百年来尸骨零落,被收拢、寄附在浪漫台三线沿途的万善公、有应庙、大墓公等阴祠,或湮没成荒山孤冢,以冲突与死亡逆写台湾的历史,土地铭刻着伤痛记忆。梁廷毓以文字的深情融铸他的田野踏查,土石砖瓦树木河川都在书中重新赎回生命,建构了古台湾人物山林的地理感知,这是对灭绝与迁徙之人的情感,也是在争斗、流窜与杀戮的连续死亡现场中兑现的书写。

北台湾的浅山地带在过去三百年来犬牙交错地生养着不同族群,这是我们的先祖,但他们彼此的信仰、习俗、语言与生命型态迥然不同,也基于各自的利害与因缘在这条幽微蜿蜒的「汉番交界线」上活着与死去。台湾的浅山是各种异质元素的剧烈交会之地,不同族裔的神祇、魂魄与人物,交杂夹带着世界的时差与视差,界线在死亡的叠加堆垒中推移断续,农业定居与山林游猎,各种力量爆裂喷涌、散落成活在交界人们的埋骨之所。浅山的这些崁、崎、坡、隘、沟、坑,「地形内建了死亡条件」,也构建了一门「被砍头者(或欠砍头者)」的地势学,梁廷毓将耆老的口述传闻、墓碑、清代史料、族谱与古地图连缀成绵延不绝的地狱变相图,文字追随着各种死亡的峰值铺展「原/汉冲突」的热力图。

尝试「原民/汉人」的价值重估

「浅山」既不是山,也不是平原,而是两者的移动交界,一个「无地之地」。这里是原住民长久以来的猎场,却也是汉人眼中可以侵垦占领的无主荒埔,双方因为对世界认知的不同而在交界相互袭击、打斗与杀害,各种力量在此颉颃挪移,汉人开山垦殖且划地戒备,猎场被破坏的原住民则出草猎首祈求神灵仲裁与最终和解。流民、奸民、生番、凶番四伏,「遭番杀害」并割去头颅的人数以千计,鲜血喷洒绵延成北台湾的一道道血线。这些「断头祖公婆」与「无头鬼魂」们静默地组建了台湾的深层结构,尾随这些无头之人的足迹,他们的葬身之地,梁廷毓以文字、摄影、档案、掷筊、装置艺术与录像持续探究一种台湾史的崭新型态,在总是跨域的实践中尝试「原民/汉人」的价值重估。

历史的隔阂与健忘在跨域实践中被跨越,因为构成今日台湾的基底正是「原/汉」不断越界与相互侵吞的大型实验场域,这本书不仅在「原/汉」的观念与思考中一再往来穿梭于两界,而且也总是使得文字与影像「越渡各种维度」,展现一种紧绷的临界状态。

梁廷毓以风格化的视角,谨慎确切的文字解放了清代与日治时期的档案,档案学/考古学的潜能极大化后,成为族裔、地景、现代与古代、神灵、人鬼等异质元素的交界考,从死亡之处与断头之人作为起点,重置了颠倒的价值与错乱的阶序,以系谱学的形式书写台湾,并在布满凶死断头的高张界线上持存,向后代的我们招手。于是被书写中的既是古台湾,也是新台湾,这些以死亡型态续存的断头祖先们使得全新的地理感知学成为可能,这是对「原/汉」进行系谱学重估的《台湾人四百年(断头)史》,这些在不同区域不同年代中茕茕孑立的断头人们,必须再加上1960年代张照堂照片中显影的无数个无头人(《板桥1962》,《新竹五指山1962》)、无头猪(《新竹五峰乡1986》),侯俊明断首倒吊的刑天(《刑天传》,1992)与许哲瑜的无头肖像(《寻找苏万钦》,2016)。断头、无首、割颈已然是台湾人无法分离的原型,他们空缺着头颅埋尸在台湾各地浅山,永世漂荡不得归葬自家宗祠。这些断头人不属于罗浮宫中无头的胜利女神雕像(Victoire de Samothrace),而是我们哀戚与惶惑的断头祖公婆及其后裔……

一门「墓冢制图学」的现地施作

梁廷毓笔下的断头人们凄惶奔走于地图交界之处,在地名不断更动的历史洪流里,以累累的死亡加注着散落各地的古台湾痕迹,凯达格兰语中大水横流的Takoham,汉人听音写为「大姑陷」,后再改为「大姑崁」、「大科崁」、「大嵙崁」,最后成为「大溪」,在古地图中一一盘点核实现今的地名地貌。

这本书的写作让我们认识到,做足田调的研究必然也是一门「墓冢制图学」的现地施作,一坟一坟被遗忘的墓地彷若是为了印证古地图与古文书上已然陌生的标记,一个不复存在的地名,一个几代前遭「凶番戕害」的祖公名字,如今不可置信地被重新配对,百年前写下的几个字竟能在地下觅得其骸骨,刻在漫漶墓石的名讳神奇地与档案的某一行字句叠合,虚幻的文字与墓中枯骨在各自存活逾百年后再度合为一体,即使无法如哪吒魔幻重生,一块块在荒野中被重新找到的古墓,兽道上被遗忘的残败遗址,勾连着百里之外大学图书馆里的古文书,形影相吊,成为重构台湾史的重要基底。文字从此被赋予山川人物的及物性,每一个登录在籍的人名都深情对映着仍留守现地的百年荒骨,曾经的血肉鲜活地走动于古地图与古文书注记的一笔一捺之间,他们或者活在被砍头的暗夜忧愁里,或者已在辽阔的野地里被割走项上人头,但不再只是古籍里的空洞符号,因为尸骨在场,即使无头。

书里一张张拍摄于当下的台湾照片从此不再能等闲视之,因为这些山峦、河谷、溪流、桥梁与庙宇叠加着历史的深重凝视,成为必然「重瞳」的观看,现代的水泥建筑与地名招牌被另类的感知穿透,剥除了后世覆盖的表层,还原成血肉喷飞的原住民鹿场与汉人垦地,被集体猎首的无头尸身徘徊不散,在照片前幢幢浮晃。每一张实地拍摄的照片都再次见证着古台湾人并不曾被抹除,而是顽强在场。这是让作者沉吟不已的「灵」(utux),在台湾这块属灵的场域里,人鬼共在,照片成为文化测量与「尸学空间」的显影。

无头祖先们以残缺的尸身书写台湾的死生逻辑,他们撒手遗留的山川、墓志、传闻与史料让人投以最深切的哀伤。台湾四百年史亦是各种横死、凶死之人的墓地蔓延史。这些往往是历史中无名者的生命,曾在这一大片浅山区域里洋溢着他们的欢快、艰苦、忧愁与喜悦,如今已不再有人记得。然而,无头的台湾冤魂们或许正积蓄着一门在地的沉默考古学,由浅山荒郊中顽固不去的墓碑或沧海桑田也动摇不了的河谷开始,死亡被话语化与图像化,文字与影像正繁盛地由这些无头人的身影里如百合绽放,伴随着对山川景物无比敏感的历史觉知与自省,透过「浅山地带人群记忆」与「汉番交界的系谱书写」,与其说是为了抵御遗忘与抹除,更是一种新的台湾情感与知觉已然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