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一页再生的新谱--杨牧的古典文学造诣

杨牧的关爱主要是诗,除了诗经、楚辞、乐府,着力甚深的就是唐诗了。(目宿媒体提供)

《杨牧全集》共分五卷,三十册,于近期上市。(目宿媒体提供)

杨牧的古典文学素养相当深厚。(目宿媒体提供)

一九七○

年代后期,我努力诠释现代新诗的创作文本,在张默主编的《中华文艺》,以「诗的诠释」专栏形式呈现,对象皆著名诗人,取材则从选集到别集,因为我的评论要写长,所以选择的文本偏难,技艺方面要有话说,内容主题则要能向外连结,或及于诗人生平和人的尊严价值等,或可借以讨论时代现象和社会议题等,后来结集成《诗的诠释》(台北:时报文化,1982.6)。

从远古到现代

我当然要论杨牧。那时他已出版五本诗集《水之湄》、《花季》、《灯船》、《传说》、《瓶中稿》,三本散文集《叶珊散文集》、《年轮》、《柏克莱精神》和一本文学评论集《传统的与现代的》;学术履历也极亮眼,柏克莱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1971)、华盛顿大学中国文学与比较文学副教授,七五年曾回台大客座一年,编过「新潮丛书」、《现代文学》「现代诗回顾专号」,刚和叶步荣,痖弦,沈燕士共同成立洪范书店(1976)。

对于爱读爱写现代诗,且以研究六朝诗学为硕士论文的我来说,宜古宜今的杨牧,是我崇仰心仪的对象。兴废匆忙的六朝,让我深深着迷,其后的大唐诗歌,在我少年十五二十时便吸引我走进文学世界,因此在写专栏的时候,翻阅着他的诗集册页,我赞叹连连,想找一两首,犹豫再三,到专栏停了,还是没写杨牧。

但我终究还是要写的。1978年1月24日,《联副》刊出杨牧的〈向远古〉,后来收入《禁忌的游戏》(台北:洪范书店,1980.10)第二辑,读来有如一篇诗的宣言,让我惊喜,也找到一个绝佳的诠释路径,决定诠释这首诗,看杨牧取「向」的内心动状,以及他所「向」的「远古」,究竟是何模样?我的诠释文章题为「释杨牧〈向远古〉」,刊于《幼狮文艺》299期(1978.11),后又收进《诗的诠释》、《新诗学》(台北:骆驼,1997.3)中。

〈向远古〉为分行自由体,三段23行(11、7、5),所谓「远古」,大约是晚唐以前,从神话、庄子、楚辞、汉乐府到李贺,一条以「音乐」为中心的诗歌史脉,诗人立足于「现代」,向远古回望,闻见的是宫商,是韵律,是乐府,是「第九世纪」「大朝代的末叶」李贺的〈李凭弹箜篌引〉之「昆山玉碎凤凰叫」、「石破天惊逗秋雨」。

杨牧向远古的探求,旨在寻找韵律,或者说,把逸去的绰约的音符找回来,重建「一页再生的新谱」,破碎要聚合,歌要无滞无碍,用远古诗乐和谐的韵律,「为我的压卷诗定音」。

从徐复观到陈世骧

1959年9月,杨牧到台中东海大学读历史系,他曾经想转中文系,最后到了外文系,但整个大学,他选修了中文系的重要课程,如词章类的「诗经」、「楚辞」、「韩柳文」,义理类的「古代思想史」、「老庄」等,努力去探问如海一般宽阔的古典知识,教授群中有新儒家具指标性的徐复观先生(1904-1982),我们在徐先生辞世后杨牧写的悼念文(〈敬悼徐复观先生〉,载《文学的源流》,台北:洪范,1984.1),以及他们师弟公开问学的书信中(载《文学知识》,台北:洪范,1979.9),就知识领域、议题、深度以及其中透显的如至亲似挚友般的师弟关系,要了解杨牧,不能不读这二篇。想想看,当杨牧说他自己作为「读书人的基本条件」全都「来自吾师这三门课」(指在东海上的古代思想史、老庄及韩柳文),「我这一生所走的学术路线也是徐先生指出来的」, 其诚其敬,让我动容。

也因为徐复观,杨牧和陈世骧结缘。在前揭悼文中,杨牧已交代了徐陈因缘,陆机〈文赋〉、刘勰《文心雕龙》是他们的媒介,受教于这二位大学者,影响杨牧的一生。陈世骧在柏克莱,杨牧说,在选课的三年里,跟陈先生「读诗,骚,《文心雕龙》,唐诗」,诗骚并举,诗即《诗经》,杨牧是跟着老师「细读」,1971年完成了比较文学的博士论文《诗经:套语及其创作模式》,运用了陈世骧论诗重要的「抒情传统」和「兴」。后经修改,于1974年在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钟与鼓:诗经的套语与诗歌口述传统》。这一次《杨牧全集》出版,编进《文论卷》中。

〈文赋〉应是徐陈和他们共同的爱徒杨牧最重要的交集,陈的译文、徐的《陆机文赋疏释初稿》,最终合成杨牧的《陆机文赋校释》(台北:洪范,1985.4;《杨牧全集‧文论卷》)。在悼徐复观文中,杨牧表述了一种让我欣羡且感触很深的的知识传承,1980年徐复观台北病榻前的师生会,让我怀想起我曾无数次在史紫忱老师病榻前的情景,而史老师是徐复观的文化界友人,在面对梁容若的一场论战中,他们是战友。

杨牧写陈世骧,〈柏克莱:怀念陈世骧先生〉(载《传统的与现代的》,台北:志文出版社,1974.3)抒情多了,他几乎环绕着诗在转,那是1971年,除了撰写感人肺腑的悼文,杨牧为老师编遗辑,那便是伴我已逾半个世纪的「新潮丛书」之11《陈世骧文存》(台北:志文出版社,1972.7)。

从唐诗到台诗

杨牧的关爱主要是诗,除了诗经、楚辞、乐府,着力甚深的就是唐诗了,他写〈唐诗举例〉、〈惊识杜秋娘〉、〈随刘守宜先生访竹里馆〉等单篇评论,卓尔不群。此外,最明显的力作当然是《唐诗选集》(台北:洪范,1993.2),这是他读康熙御制《全唐诗》,并酌参历代唐诗选集而选出来的。编毕,他以一篇〈前言〉论唐诗之美,以及他为何且如何编选。如所周知,编选本身其实也是一种批评的过程,他为赋唐诗以现代实践的意义,将唐诗一举放诸浩瀚的四海,大约是从现代性和普及性的角度加以选择。当代的中文学界,研究唐诗者虽不乏其人,惟大都以个别诗人或诗类为主,如杨牧者少矣。

杨牧并没有碰触宋元明清,但1979年他处理了台湾旧体诗这个板块,以连雅堂1924-25年间办的《台湾诗荟》为本,写〈三百年家国:台湾诗1661-1925〉长文。这是从明郑以迄日治中叶的台湾诗史,杨牧说:「先民典型若在夙昔,三百年家国,其兴衰血泪,其动荡平澹,多能在诗中寻觅。」他以小搏大,展示的也是壮阔的山风海雨。

杨牧的古典文学素养相当深厚,他的研究论述,有宽广的比较性视野;更创造性转化至现代诗的写作,以古喻今或讽今,可称为复古的抒情主义写作,要深入此类诗作,可能还得了解他丰硕的古典知识。(谨以此文祝贺《杨牧全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