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进击》被遗忘的军公教:海军少将季元俊

军舰。(作者提供)

在那个年代,他们深信只要国家需要,他们愿意为国赴死;

在这个年代,他们努力适应时代变迁,他们沦为千夫所指。

在年金改革的大旗下,所有现职和退休的军公教警消,都被台湾社会化约成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或符号。军公教因政治因素而长年遭到污名化,部分军公教被视为是社会的肥猫,部分公务员则几乎和混日子和米虫画上等号。在这里,我们希望透过真实的人分享他们走过的人生旅程,将被标签化的军公教,还原回一个个真实存在,就在你我周遭共同生活的人们。这是关于军公教的故事。

1949年,国共内战接近尾声,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国民政府迫迁来台,跟随国民政府的,还有数百万饱受战火摧残的军民同胞。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有两个原本互不相识的家庭,分别在台北和花莲落脚。

1954年,季元俊出生于花莲美仑,当时的台湾经济尚未起飞,季家的经济也常陷入困顿。然而,季元俊的童年,却常能在匮乏的生活中自得其乐,而让他忘却忧愁的方式,便是到离家不远的岸边看海。

「我小时候的记忆,多半和海有关,我就是看着太平洋长大的。」

从小,季元俊便习惯了大海的味道。

曾经想过自己长大后会加入海军吗?季元俊说,确实想过。他小时候每次看到各式的船舰,便琢磨着,假若有一天,自己能当上花莲这里的海军指挥官,那肯定是一件很拉风的事。

1972年,季元俊凭借优异的成绩,考上中山医科的牙医。该不该成为一名医师呢?季元俊曾有选择,但命运却像安排好了似的。在录取中山医科后不久,季元俊又接着考上海军官校,吹着海风长大的季元俊,最终放弃中山医,选择进入海军官校就读。

年轻时的决定,决定了他的一生。

「当时总觉得台湾在国际间的处境,越来越风雨飘摇,便觉得国家需要保卫,家乡需要守护,于是我决定加入海军。」

在海军官校就读时,季元俊的各项成绩都表现得很亮眼,1976年毕业后,便在军队的基层做起,他没料到的是两年后,1978年12月16日,时任新闻局副局长的宋楚瑜叫醒了蒋经国总统,告知北京与华盛顿已宣布建交。

季元俊就像当时在台湾的所有人一样,他无法知道台湾的命运将何去何从,他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然而,台湾在退出联合国后,上下团结一心、共赴国难,作为海军的一员,季元俊上尉并没等到他原以为的倘若战争爆发,需要他为国牺牲的那一刻,而季元俊的母亲却生病了,住进三军总医院。

季元俊的母亲住在三总的一般病房,和另一位病患同住。季元俊在向军队告假后,留在医院朝夕照顾着生病的妈妈。身为军人,他不习惯和亲人说些过于温柔的话,他更习惯以行动来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季元俊每天为妈妈擦拭身体,清洁排泄物,当行有余力时,他也常关怀病房里的另一位患者。

病房里的一念,改变了他的一生。

「当时如果不是母亲那么执着,我才不可能认识他。一个住台北、一个住花莲,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后来的季太太,如今的季夫人常常这么回忆。

看着季元俊如此用心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母亲,隔壁病床的另一位母亲看在眼里,内心感动不已;她觉得这样的好孩子,肯定会是自己女儿最好的归宿。冥冥之中也许命运早有安排,季元俊因此结识了自己未来的妻子,而原本他时不时地问候躺在隔壁病床休养的阿姨,则成为了自己未来的岳母。

「当时我母亲跟我说,妳当然可以嫁到有钱人的家里,但他们却未必会真心对妳好,妳也不一定会幸福。这个孩子不一样,我每天都在观察他,我认为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若能将妳托付给他,我感到很放心。」季夫人回忆道。

当时,季夫人的母亲生病,由于她父亲在陆军任职的关系,本该被安排住到将官病房,但当时将官病房已经住满了病患,这才因缘际会被安排到季元俊母亲所住的一般病房,也才意外牵起了一世的姻缘。

「因为母亲的坚持,后来我们才有机会在一起。」

季夫人的父亲和季元俊的父亲有着那个时代的共同经历,那便是他们都打过抗日战争,也都打过国共内战;他们清楚明白战争的残酷,因此也更珍惜和平的可贵。季夫人的父亲最后在台湾以陆军中将的身分退役,季元俊的父亲则卸下军职,转任公家机关服务,成为一名公务员。

将门虎女,季夫人作为中华民国陆军中将的女儿,没料到自己也嫁给了军人。

「当时我在外贸协会工作,他(季元俊)只是一个上尉,我自己一个人挣的月薪差不多一万二,他只有我的一半,六千元,后来他升上少将,各种补给加一加才渐渐追上我的薪资水平。我退休前的薪资大概八万五千块,也差不多有十年都维持不变并没有调涨,后来他升上将军后,本薪四万多,加上出勤加给、主官加给,很久以后才有十万多。」

靠着岳父的协助,他们在台北市的安东街买了间房,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家庭。安东街的家,只是间套房,十二坪大,却成为季元俊和妻子孩子一家四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遮风避雨的所在。

季元俊自己不仅乐观,也非常努力上进。他不断的进修以充实知识,又不断的在军队里历练,陆续完成了在海军参谋大学、战争学院、兵学研究所的学业。

「当年所有人都要通过考试才能去念书,作为军人每一个阶段都要接受检验。」那么什么是战争学院和兵学研究所?「就像你们一般人念的硕博士,军人跟你们比较不一样,有点像是属于军人的学位证明吧。」

然而,作为海军的一员,季元俊和所有的军人一样,他很难得才能回家一趟。他无法经常陪伴自己的孩子长大,甚至妻子无论是生产还是生病,他也没办法陪在妻子身旁。季元俊始终对妻子深感歉疚,这份亏欠感,也一直挥之不去。

「从生产到照顾孩子,都是我自己一个人,他在军队没办法回家,两个孩子都是我自己扛着,但我一个人又要上班,怎么可能有体力照顾两个孩子呢?陆续生完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后,我真的累到受不了,身体吃不消,当时都靠娘家的亲人帮忙。但也不能总麻烦娘家人,后来我只好托给奶妈照顾。」

在季元俊必须待在军舰上出任务时,季夫人一手操持家里大小事,除了上班外,回到家还要赶去奶妈那把孩子带回家,买菜煮饭、打扫洗衣。

「结果孩子也不爱吃我煮的,我最后只好都带着他们吃外食。后来我每天就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的餐馆吃,餐馆的人老看我们吃饭时总是只有母子三人,有时也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

季元俊说,当年他如果不是随同军舰到外海出任务,便是留在港口待命,有时在基隆,有时在澎湖,有时在苏澳,有时在左营。当年在台湾东部看着太平洋长大的孩子,后来随着任务的不同,在台湾东南西北方的外海漂泊。

「他身为海军,我想找他根本就找不到,后来他升任海军新兵训练中心的指挥官后,我才有办法专程到一个定点看他。」那么孩子有机会和父亲相处吗?

「我曾经带孩子到军舰上探望他,但是军舰毕竟没什么好玩的,空间其实很狭窄,甲板上也待不长,他们并不喜欢。结果就待在休息的舱房里不愿意出来。去过一次后,他们就不愿意再去了。」

季元俊后来并没有如童年时曾希望的,在一番军旅拚博后,当上花莲县的基地司令,衣锦还乡;而是成为中华民国军舰的舰长,随时在各地的港口待命。偶而得到可以请假的机会,他也总是留守在舰上,把更多休息的机会让给属下官兵,让他们得以有更多的弹性回家探望亲人。

偶而,季元俊还是得以有一天半天的假期,他会匆忙搭车赶回家,但是总对家人带有愧疚感的他,一回到家,总是拼命地替太太做家事。而由于长年因职务的关系无法陪伴在孩子身旁,孩子自然也跟他不亲近,平常习惯当指挥官带兵的他,难得回家,却也忍不住会管教起孩子,这让孩子更加疏远自己的父亲。

「我期待的,从来就只是他假如能回家,一家四口好好珍惜这一天半天,全家人相处在一起。可是他偏偏每次回家就是帮我打扫啊拖地啊擦东西啊,在家里替我忙家务,这并不是我希望的呀,我要的是一家团圆。结果,往往连这样的盼望,通常我也没办法得到。」季夫人想起来总忍不住抱怨。但先生回家对季夫人来说,当然还是让她感到很高兴。有时,季元俊刚进家门没多久,他会接到临时必须出任务的电话通知,而匆匆忙忙的再赶回军队。

事实上,孩子并不习惯和父亲相处,比起自己的父母,他们更喜欢奶妈,更愿意待在奶妈家。由于奶妈住在天母,随着孩子逐渐成熟后,也为了让孩子有更多的机会和奶妈相处,季元俊和妻子一同离开了他们在安东街的第一个家,转而举家搬到天母的石油新村,也就是选择住在奶妈家附近。这一次,为了让孩子有更多生活空间,换了间四十坪大的房子,孩子这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我们其实才是出钱的奶妈,奶妈更像是收钱的亲妈。」季夫人自嘲道。

「我的女儿很棒,台湾现在不是人才外流吗?她现在在上海工作。儿子也非常优秀,他现在在国防大学念博士,学的是生物技术,以后的发展也应该会很好。」季元俊每次提到自己的儿女,总是难掩身为人父的骄傲。

季元俊总是很乐观,身为军人,相较于和亲人说些体贴话,他更相信的是行动上的付出。季夫人作为将军的女儿,平日替外贸协会工作时,在松山机场驻点办展览,机场的人员知道季夫人的生活不容易,总会将多余的公关票送给她。

「后来他在左营的新兵训练中心担任指挥官,终于有了一个稳定的驻扎地,我连想看看他也才终于有了可以探望的地址,不然如果他在军舰上,要我怎么找起呢?结果,一来是当时左营到台北在通勤上不太方便,二来是他宁可帮家里省下交通费的开支,三来是他经常自愿留守在基地里,我没办法,只好利用航空公司给我的公关票,这才能飞去基地看他。」

「政府出钱聘一个军人,有我们夫妻两个人共同为国家服务。」季夫人平淡地说。但是,后来当季夫人在松山机场外贸协会的服务点因腹痛而昏倒时,季元俊又再次缺席了,他依旧有责任在身,不能离开军队。

「我太太当时得的是子宫瘤,去医院开了三次刀才清除干净。假如加上生孩子时的剖腹产,我太太总共进入手术房五次,我没有一次有办法陪在她身边。」

「我跟他结婚三十年,没过上好日子,苦倒是吃了一大堆。」季夫人说。

身为军人,季元俊自然早已有所觉悟;身为军人的家属,经常有苦难言,但季夫人同时又身为军人的女儿,有许多事,尽管不满意,她能理解也能承受。可是,作为军人的子女,从小看不到父亲的苦,却是他们终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生活不会只有遗憾。

季元俊的军旅生涯中,当他任寿山舰舰长时,视属下两百多位弟兄如自己的亲人;当他任海军新兵训练中心指挥官时,每三个礼拜都会有两千多位新兵进入训练中心,他将这些年轻人,都视同自己的孩子一般照顾。

其中最令季元俊难忘的,则是他任寿山舰舰长时,接受过的一次惊险任务。

1989年,季元俊在台风天率领寿山舰两百余名官兵,刚完成在台中外海侦巡走私的任务,军舰正要驶入澎湖港口躲避风雨。然而,在寿山舰尚未进港完成补给时,便又接到临时通知,表示澎湖目斗屿海域有艘渔船遭到商船意外撞沉,共有七位渔民落海,下落不明,肇事商船则不知所踪。

寿山舰在并未完成补给的情况下,带着仅存一天的粮食,冒着11级的狂风暴雨,奉令驶往目斗屿海域搜救。当时,国防部高层私下都不认为这七位渔民还有可能在如此恶劣的海象中生还,因此并未怀抱太高的期待。对国防部而言,当时只希望让周遭最靠近事故地点的军舰,形式上走一趟,而这项不可能的任务,便落到了寿山舰的身上。

「当时只要出一点点意外,那都会是不得了的事。」季元俊回忆道。

「那时风雨交加,海峡风浪极度恶劣,军舰上的官兵们几乎站都站不稳,每个都吐的东倒西歪,有的人就抱着水桶不停呕吐。我作为舰长,总要以身作则,只好死撑在那边。」

在11级恶劣的天候海象,以及能见度不到1海浬,且已经知道不会再获得任何其他海空支援的情况下,季元俊只能强作镇定,命令全舰官兵凝视着大海的每一个海涛,然后向观音佛祖菩萨祈祷无论是军舰官兵或是渔民都能一切平安。

奇迹真的出现了。望远镜里出现了黑点,寿山舰上的官兵们无不感到精神一振,大家真的都看到了在海上漂流的渔民。季元俊先广播全舰官兵就战斗位置,并命令所有官兵不得擅自跳海进行营救。待他逐一布署完成后,凭靠着多年来在海上的船艺技术,与全舰两百多位官兵的齐心协力下,最终在险象环生的惊滔骇浪中,将漂流在海上的三名屏东籍渔民抢救上军舰。

搜救成功。季元俊迅速将任务的结果回报,而三名被救起的渔民因已漂流在海上至少二十小时,全身都惨白僵硬,身体严重失温且呈现重度昏迷,季元俊命令舰上官兵对其实施CPR并给予加温保暖,三位渔民都奇迹式的复苏获救。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另外四名渔民在极端恶劣的狂风暴雨中,早已下落不明

。在全力搜寻却找不到其他失踪者的情况下,季元俊只好下令军舰折返。

「当时,全舰所有人真的是同舟共济,我返航的时候内心百感交集,包含我在内的所有官兵,临时接到任务,也都来不及和家人通话。假如有任何海难意外,真的是连和家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万一有任何一位官兵意外殉职,我不只愧对国家和人民,也没脸面对舰上每一位官兵眷属们。」

在军舰平安返回基隆港后,季夫人从天母的家里奔到基隆港,亲自登舰替先生慰问全舰官兵。季元俊和夫人共同在官厅吹熄庆祝蛋糕的蜡烛,这张老照片,直到今日,季元俊都小心翼翼的珍藏着。

2004年,季元俊在结束左营海军新兵训练中心指挥官的职务后,荣升少将。季将军至此结束了他在海上漂泊的生活,任职海军总司令部计划署副署长及国防部资源司资源计划处处长等重要岗位。2013年,季元俊将军自海军荣退,结束数十年来的军旅生涯。自此成为荣民,回到家人的身边。

「由于孩子们如今都长大了,我们夫妻俩人就相依为命。太太的关节磨损退化的很严重,情况很不好,天母的老家因为没电梯,我太太不方便走动。后来我们便把天母的房子卖了,在三重买了一间公寓附有电梯的房子。」季元俊说。

问及政府的年金改革,会不会对生活有影响时,季元俊将军淡淡地说,现在我们退伍军人对国家眼下是没用了,要改革我们,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过,军人维持的是国家的安全,警察维持的是社会的稳定,希望政府改革时能慎重。

季元俊将军和夫人的孩子如今都已离家,自从季元俊将军退伍后,夫妻终于可以朝夕相处,两人如今生活在三重的电梯公寓,养着一只十几岁的小黑狗。

「这狗陪了我们十几年,换算成人类的年纪,也该有六十几岁了吧!」季将军说。问及搬到三重后,季夫人的膝盖是否已经康复如初,季夫人说「去年你季叔叔膝盖开刀后倒是恢复了,我的膝盖还没开刀呢。」为什么不赶紧治疗呢?「开刀要医药费啊,有钱当然就可以开刀。这个健保不给付,是要自费的。不只是这样,现在要是邻居知道我先生当过将军,都把我们看成是肥猫。」

「当初我和你季叔叔说,板桥的地点不错,应该卖掉天母的房子,搬去板桥住,但是你季叔叔舍不得天母的环境。后来,板桥的房价涨到我们买不起了,我们只好在卖掉天母的房子后,搬去三重住。」季夫人至今回忆起来,总觉得可惜。

岁月如梭,时代无情。

当年在花莲美仑看着太平洋长大的孩子,后来如愿成为中华民国海军的少将。而他效忠了一辈子的中华民国,如今则在台湾载浮载沉。

问他内心有没有遗憾?

他说,遗憾太多了,不必提了。

(作者为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