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迷宫

散文

我总是在节日之后,才开始慢慢蚕食庆典留下的赠礼,还好爸爸也总是知道我够懒,用土法炼钢的真空包装法,帮我保留下每年农历七月半,阿婆亲手做的芋粿。在台北冬雨绵细的潮湿凝滞中剪开袋子,还依稀闻得到屏东三合院的阳光味。

爸爸说,阿婆做起芋粿的时候,完全不是那个老人痴呆的样子,动作利索轻快,哼起日本小曲,指挥若定像个少女司令官。

「桃太郎さん 桃太郎さん

お腰につけた 黍团子

一つわたしに くださいな」

(桃太郎 桃太郎

你腰上挂着的 黍面团子

请给我一个吧)

这几块带回台北的客家芋粿,都是好好的。

其中几块没做好的,我们在屏东吃完了。说是没做好,倒不如说是吃到年迈的病征。有些盐没和匀的地方,是双臂无力索性双手一摊,任由滋味浓淡自取;有些忘记落下炒料的粿,像是逐渐遗忘回家的路径,离家的孩子若不以小石块、面包屑作为引路痕迹,走着走着就丢失在有糖果屋的森林里。

阿婆是不是就要忘下我了?

偶尔致电回家,她有时喊我阿妹(a moi),有时喊我阿姆(aˊmeˊ)。客语的妹和姆,听起来有点像,但阿妹听起来充满宠溺的怜爱知情,阿姆听来像个爱撒娇的女儿,需要被抱着拍拍。

阿婆喊出阿妹的时候,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喊我?毕竟每个客家女儿,在家里或多或少会被这个代号亲暱磨蹭。她吐出阿姆的字词时,巨大的迷宫在我们之间现形。时间持续在撕裂她的记忆,身陷知觉碎片的荆棘丛,喊叫妈妈或许是人突遇临危的直觉反应。

阿婆依然还是那个温柔害羞的女子,只是大脑的自我认识里,她可能从众人的长辈身分渐转为一个少女,一个接受日本国民教育的高校女子,林氏家族里的稚女,在水暖土沃的万峦小镇里,无忧无虑的探索世界,循着小溪逡巡客庄,一个人的时候,会唱起那首耳熟能详的桃太郎童谣。

「行きましょう 行きましょう

あなたについて どこまでも

家来になって 行きましょう」

(走吧 走吧

跟着你 无论到哪里

我都愿意做你的侍从一起走)

在指涉纷乱的语絮里,我们都无法确知语言是否依然维持递送讯息的功能,在时间碎裂的大脑迷宫里,我们是否将要失去彼此?世界某个角落开始倾颓的时候,或许有地方正在默默平衡这些无法挽回的时间。

但是在阿婆的碎片迷宫里,我没办法当妳的侍从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