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理念和方法启迪南海Ⅰ号考古

1. 著名考古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严文明。

2. 严文明(左一)与李岩(左二)等师生在广东银洲遗址分析出土器物。 受访者供图

4月15日,南都记者从北大考古文博学院获悉,著名考古学家、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严文明因病医治无效,于4月14日20时13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他曾将中国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形容为一个巨大的重瓣花朵,这一理论被认为是中国史前考古学研究的重要成果。去年底被第五届世界考古论坛授予终身成就奖时,年过九旬的他写道:我不过勤于耕作,不问收获罢了。

他的硕士研究生、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李岩接受南都、N视频记者专访,回忆恩师对学术的严谨、对后辈的和善、对科普的热忱。

作为广东田野考古及水下考古领域的资深研究者,李岩还特别提到,严文明的学术研究理念和方法,对广东考古影响至深,包括南海Ⅰ号等考古项目都受到他的启迪。他曾多次来到广东的考古现场,甚至亲力亲为,“就像他自己说的,广东考古大有可为嘛”。

01

治学严谨 注重逻辑

1987年,李岩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专业,严文明是他的导师。

“我为什么会读严老师的研究生?其实是从一段旁听的经历开始。”李岩向南都记者回忆,读本科时,他就听高年级的学长介绍过严老师讲的新石器时代考古,但他们班恰好没有遇上,后来,李岩特意跟着新一届本科生,把严文明讲的这门课重新听了一遍,被他的教学深深吸引。

“严先生考北大的时候,第一志愿是理工科,第三志愿才是历史系。我觉得,他有一种类似于理工科学者的缜密思维,在课堂上不只是列举材料,而是比较注重谈到相互关系、内在联系,以及事物本身自有的逻辑。”后来,李岩报考了他的硕士研究生,并幸运地被录取。

如今回看,李岩认为读研期间,严文明的几次点拨,对自己后来的学术道路产生了极大影响。比如,他曾告诉学生,解读出土文物不能主要依赖民族志材料,而应该从埋藏学、聚落分析等角度,用考古学材料来重构社会历史。

“在这方面,严先生自己有很好的学术实践。他和巩启明先生合作发表的《从姜寨早期村落布局探讨其居民的社会组织结构》,就是用聚落考古的研究方法,对姜寨遗址的布局进行了复原,是这个领域的经典作品。我们现在仍然在用他传授的这种方法。”

作为南海Ⅰ号沉船考古的亲身参与者,李岩介绍,自己和同事们曾用聚落考古的理念和手段,对这艘南宋时期的沉船进行分析,重构其航行轨迹。2023年,“从广州出发——‘南海I号’与海上丝绸之路”大展面世,展览中的“纲首日记”,就是以他们的研究成果为蓝本,借纲首(船长)之口与公众“对话”,回溯历史情境。在李岩对广东韶关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石峡遗址之墓地的研究中,也是通过聚落分析,用考古学材料论证了它的社会分化水平。

至今,包括李岩在内,严文明有多名学生活跃在粤港澳的考古学界。“可以说,严先生的这一套方法,对我们广东考古影响至深。不仅是田野考古,还包括水下考古。”

02

待人和蔼 体贴后辈

李岩告诉南都记者,生活中的严文明谦虚、和蔼,乐于帮助后辈。

“我硕士毕业来广东工作之前,老先生把我叫到他家里谈话,嘱咐我把广东的文化脉络弄清楚一些,把考古学研究的一系列‘基础问题’搞清楚。后来我用了十几年时间,主要做的就是这项工作。”

这份师生情谊持续了半辈子。几年前,李岩出版个人文集《从石峡到珠三角》时,曾向恩师汇报,邀请他题写书名。“老先生依然那么谦虚,乐于支持年轻人——对他来讲,我还是年轻人。后来,他写好了三幅,让我‘挑着用’……”

这样的事例还能举出很多。严文明的另一位研究生孙德荣,在香港从事考古、博物馆工作。他也向李岩谈起过,大约是1997年,自己跟随严老师在河南八里岗遗址实习,回北京的路上一直腹泻。严老师见了,带他回到自己家,师母专门为他准备了稀饭。这顿爱心餐,让孙德荣“一生铭记”。

广东考古专家崔勇也告诉南都记者:“严先生对我帮助很大,特别是对我在高明古椰遗址上的指导和教诲,终身难忘。”当时,严文明受邀来到位于广东佛山的古椰贝丘遗址,一行人落座后,他就提出看看考古领队崔勇做的记录,对他的工作非常肯定。“当时给我的鼓励太大了,因为先生是出了名的严格。”如此细致的关心,让在场的其他年轻考古人也深受触动。

李岩说,与河南、陕西、浙江等省份相比,广东并没有那么多著名的史前考古发现,但作为新石器时代考古大家的严文明,对广东的考古项目一直非常关注,甚至亲力亲为,比如上世纪90年代,曾与“考古女侠”朱非素共同担任广东银洲贝丘遗址发掘工作的总负责人。此外,与其直接相关的广东考古项目还有很多。

“就像他自己说的,‘广东考古大有可为’嘛。这也说明了他的远见。”如今,广东的考古发现对于中国历史、世界历史的影响,越来越成为学界关注的话题。

03

致力科普 影响深远

晚年的严文明,在教学和研究之外,还以极大的热忱投身“公众考古”。

考古学的专业性很强,有些研究成果想要通俗地传达给人民群众,并不容易。但李岩谈到,严文明特别注重“考古学是人民大众的考古学”,就连他提出的“重瓣花朵”理论,也是既有学术质地,又充满诗意,还很直观,容易让人理解。

去年热播的高分纪录片《何以中国》,以8集的体量,从旧、新石器之交开始讲述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持续发展”的历史,引发年轻观众追看。严文明是该片的学术总顾问,以耄耋高龄把关解说文本。他在访谈中强调,应该把考古的成果,普及到老百姓,让大家都看得见,“看得出来我们中国确实有悠久的历史,有高度发达的历史文化,这样对于建设现代的中国应该更加增强信心。我觉得(纪录片的)意义就是这个。”

作为考古学泰斗,严文明对科普宣传的开放态度,影响到了更多学人。受其指引,李岩也撰写了解读南海Ⅰ号考古的科普图书,还入选了202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中华学术外译项目推荐书目。他对南都记者表示:“的确像严老师说的这样,我们需要把这些所谓的成果,转换成为全社会的文化知识和共识。”

严文明逝世后,全国各地的考古学者纷纷悼念,形容严文明是中国考古学界“泰山北斗”般的存在,学术及品行令人仰止。根据北大的安排,遗体告别仪式定于4月18日上午在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举行,南都记者采访到的多位学人都计划专程赶赴。

李岩说:“虽然严先生的主要研究领域在史前考古,特别是新石器时代,但实际上,这只是他学问里边的一个核心所在;而且,由于它内核本身的温度很高,这种放射效果是非常巨大的。”

采写:南都记者 侯婧婧 向雪妮

研究成果

充满诗意的“重瓣花朵”理论

李伯谦和陈星灿主编了一本《中国考古学经典精读》,除了李济、梁思永、夏鼐、苏秉琦、邹衡、张光直等考古学大家的文章,严文明的《中国史前文化的统一性与多样性》也列在其中。这是严文明于1986年6月为“中国古代史与社会科学一般法则”国际讨论会提交的论文。

“从想到这个结构到最后宣讲出来,不出一个月。”在这篇论文中,中国的新石器时代文化被形容为一个巨大的重瓣花朵,中原文化区是花心,其周围的甘青、山东、燕辽、长江中游和江浙文化区是第一层花瓣,再外围的文化区是第二层花瓣。中原文化区处于花心,起着联系各文化区的核心作用,也向周边文化区进行文化辐射,而外围的文化区则保持着自己的活力……在严文明看来,中国北方地区以种植粟和黍为主的旱作农业体系和长江流域以稻作农业为主的两大农业体系的形成,使中国文明拥有了一个宽广的基础,两大体系互为补充,使文明延续不断。

这个“重瓣花朵”理论既有学术质地,又充满了诗意。那次国际会议,大家都很佩服,中国的学者用一朵花的结构来解释中华文明的超稳定结构。1987年3月这篇文章被《文物》杂志重磅推出。严文明的这一理论,被认为是中国史前考古学研究的重要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