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耘/無心柳

电话拨通,那头响起父亲苍老的声音。我在这头报上名字,问了声:「爸,你吃饱了没?」

他回答:「吃饱了。」紧接着又道:「妳要保重喔!」

没等我再开口,父亲就把电话挂了。

国际电话在一生俭省的老父心中,等同金贵。少一句就是一句,省一分就是一分。

那是2013年,我刚离开台湾到北京读博士班,彼时手机早非罕物,免费的线上通讯软体也早已问世,但年过八旬的父亲不用手机,即便妹妹在家,把已经接通的手机递给他并非难事,却难在父亲对着手机说不出话来。他皱着眉头,对着妹妹说:「这玩意儿又没有听筒,哪是电话?」

手机通讯不成,那就退而求其次,打传统的国际电话。

打传统电话的麻烦除了电话亭难寻,更大的麻烦在即时对话。父女固然情深,却无话可说,隔着电话更显尴尬。

如是无趣的电话打过三四回,我心中暗暗叫苦。不想开学未久,与熟识的老师餐叙,聊起负笈异地的许多新鲜事,包括入学不到一个月就被室友驱逐他迁的窘事,老师听毕不但没有半点同情,居然还哈哈大笑:「那妳就有材料可以写书了!」

老师可不是一时戏言,聚餐终了,他说:「下回再找时间吃饭,听妳说故事。」

我以五十高龄远赴对岸进修,从无写故事的念想,但经老师提点,我转念一想:咦,这主意不坏!

餐叙过后,我回到宿舍,打开笔电,开始记录异地求学见闻。书写既毕,按下电子邮件的发送键,妹妹在那头即时接收,转印成书信转交老父。老父收信后,据妹妹说是爱不释手,顾不上吃饭,拿着电邮传输的家书一看再看,像煞领到新玩具的小娃儿。

我从此写得不亦乐乎。每周第一件大事便是为老父写家书,有时一封,有时两封。

倏忽两年过去,我的论文方向在千寻万觅后终于确立,开题之后放开手脚书写,竟似轻舟已过万重山,四个月即写成初稿。尔后费了两个月修饰润色,居然让我以三年的时间提前捧回博士学位。

事后回眸,论文写得顺风顺水,得力于埋首读书的当口,我手写我口练得纯熟。

一支笔不曾朽钝,当然是拜家书书写之赐。三年家书,算算总共有二十多万字,字数还略胜我正式定稿的博士论文。

果然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陶渊明写作〈桃花源记〉,原是为〈桃花源诗〉作序,偏生序文较诸诗篇更引人入胜,流传更广。王羲之乘酒意挥就〈兰亭集序〉时只当草稿,怎知再也写不出最初酣畅的笔墨。这篇草稿甩脱打底的卑微,跃身天下第一行书。

生命自会找到出口。如此生命,也许还包括事件。事件自有生命,可以依着自己的路数生长茁壮,远非创造之初的事主可以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