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一尚未成功:柏林圍牆倒下30年,一個西德家庭的東德記憶
「那年的前东德之旅,我还记得很清楚。只是当时我们都无法想像,柏林围墙倒塌30年后,德国仍然尚未真正统一,那堵墙也尚未真正倒下...」 图/作者翻拍提供
「11月9日这天,是历史性的一天。东德政府已经宣布,即刻向所有人开放边界,柏林围墙大门已经打开...」
30年前,一名两岁半的小男孩,正跟他的家人们一起盯着电视机、见证历史。在东西德边界的过境站,不断涌入的人潮欢呼庆祝。电视上闪现的那些新闻画面,则是我对柏林围墙倒塌,东西德走向统一之路最早的朦胧记忆。
1989年11月9日是所有德国人都难忘的夜晚。两德人民从长达28年、被围墙强制隔开的恶梦醒来,这也是东德人迈向解脱一党专政的关键一刻。当晚,西柏林市长莫波尔(Walter Momper)对群众宣称:「我们德国人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民族!」
但30年后,这个幸福感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柏林围墙的倒塌,显然至今还没有消弭东西德之间,那道高耸的心墙。
1989年11月9日是所有德国人都难忘的夜晚。两德人民从长达28年、被围墙强制隔开的恶梦醒来。但30年后,这个幸福感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图/欧新社
▌墙外异国?一个西德家庭的「东德印象」
1991年,两德在围墙倒下后,正式统一已经一年。我的父母决定开着露营车,带上全家去东德旅行。除了好奇东德正在经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革之外,也想让孩子们认识自己的国家,曾经被封闭的那一边。
生长于西德的他们,年轻时分别各去过柏林一次。父亲大约是在1960年代末跟高中同学一起去柏林,他回忆当年过境,整个过程令人非常不安,甚至有同学因为身上带了太多西德马克而被要求脱光搜身。但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东柏林期间曾有警察街头盘问他们从哪里来,我父亲一行人当时只回了一句「我们从德国来」,结果警察很凶地反驳:
「不,你们从国外来!」
至于我的母亲,则是随童军团一起去柏林,她谈起当年的旅程,就像通往异次元一样,虽然身在「德国」,却仿佛置身遥远的国度。在她的整个童年回忆里,东德虽然是整个德国的一部分,却也显得非常抽象、遥远。大抵来说,在那个年代西德人的记忆与感受里,东德或许更像是异国;对于当时东德人来说,或许也是如此。
「不,你们从国外来!」在那个年代西德人的记忆与感受里,东德或许更像是异国;对于当时东德人来说,或许也是如此。图为1988年柏林围墙上的东德边防军。 图/编辑台翻拍明信片
▌西德,东德,包裹
在我的母亲小一、小二期间——也就是1960年代初、柏林围墙拔地而起的年代——同学们常会定期从家里带丝袜、咖啡、葡萄干、柑橘皮蜜饯等东德稀缺的货品到学校,在老师的协助带领下包装「西德包裹」(Westpaket),寄给东德同胞。
所谓的西德包裹,是西德政府全德事务部辖下处室所推动的全民援助运动。波昂政府透过抵税的优惠政策,鼓励西德人民给东德的亲朋好友寄送物资包裹。除了援助之外,西德包裹本身也带有意识形态的作用——透过包裹,每一位公民都可以成为国家统一的推手。
主责的全德援助办事处在文宣中也强调:西德包裹有助于让东德人民「灰不溜秋的日常变彩色一些」。这句也反映出当时西德人对东德生活的普遍认知——对边的人很穷,生活没有乐趣,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
有时候,西德人也会收到来自东德的回礼,也就是所谓的「东德包裹」(Ostpaket)。耶诞节期间,这些包裹通常包含东德特产的德勒斯登圣诞面包(Christstollen),内馅原料就是使用那些从西德寄过去的葡萄干和柑橘皮蜜饯,说起来也算是另一种「融合」的概念。
图为东德国企「GENEX」的物资包裹目录。东德民众在「西方世界」的亲友,可以透过购买目录上的产品给予物资援助,当中除了日用品与食品,有时也不乏汽车等高价产品。 图/维基共享
西德(东德)包裹不仅是两德物资与情感交流的媒介之一,也是东德政权的重要外币来源,以及其计划经济体制下,进出口计算的重要基础。根据「莱比锡市场研究中心」统计,每年西德人大约会寄2,500万个包裹到东德,内含约1,000吨咖啡和500万件衣服,咖啡产品里头有时候甚至还会偷偷藏钱。
东德国家安全部(即史塔西)几乎都会检查及审查包裹和信件的内容,是否包含奢侈品、禁书等违禁品,而政府单位也会依据每年查获的商品总额,再调整需要进口和产出的产品。东德末任邮政部长曾揭露:自1972年起,东德国家单位有系统地掠夺包裹内容物。光在东德政权的最末四年,政府单位就偷了3,200万元西德马克(DM)的现金,和价值约1,000万元西德马克的商品,部分拿来变卖,部分则「进献」给了党高层干部。
两个「德国」在略显克难的方式下,于墙的两端断断续续地维系交流。到了1989年11月9日,这一切突然改变了。
1989年11月9日,这一切突然改变了。照片为是夜,两德边防站在人潮涌入穿越之下,已经形同虚设。 图/欧新社
▌柏林围墙倒下,到两德统一之后
「据我所知……(东德边界开放)即刻、毫不拖延地生效。」
因为东德政治局发言人夏波夫斯基(Schabowski)在记者会上这一句「美丽的错误」(尽管当时东德当局确实还正在研拟边境开放,但夏波夫斯基却误认上级意思,在宣布《临时旅行法》的记者会上,直接向现场询问的记者如此表示),让柏林围墙一时之间形同倒塌。
尽管在这以前,西德民众也密切关注过去几个月以来,在东德展开的一系列社会运动,但当时没有人预料到,改变会来得如此之快。我的母亲回忆,柏林围墙倒塌的隔天(1989年11月10日),我们在黑森邦的住家附近公路上,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卫星」(Trabant)和「瓦尔特堡」(Wartburg)汽车,这两个都是东德汽车最具代表性的牌子。
来自东西德的驾驶们挥手相认,甚至按鸣喇叭,表达喜悦的心情,「一切都像梦境一般」。11月10日的《今日新闻》(Tagesschau)也报导,在各地的过境站出现许多西德民众迎接东德同胞,发送巧克力、水果甚至现金。「当时大家真心替东德人感到开心,同时心中有一种世界正在改变的感觉。」我的妈妈这样对我说。不过,这其实算是西德人「替」东德人开心,在其后的30年间,对于东德人来说这样的幸福感也并不一定存在。
因为东德政治局发言人夏波夫斯基(Schabowski)在记者会上一句「美丽的错误」,柏林围墙一时之间形同倒塌。图为11月12日,一名西德民众,手持铁锤重击,试图敲碎柏林波兹坦广场附近的柏林围墙。 图/美联社
「当时大家真心替东德人感到开心,同时心中有一种世界正在改变的感觉。」「卫星」(Trabant)和「瓦尔特堡」(Wartburg),这两个东德最具代表性的汽车牌子,也大量驶越原本的东西德边境。 图/路透社
回到1991年秋天,我们从家乡黑森邦开露营车到东德波罗的海的绿根岛(Rügen)、罗斯托克(Rostock)和维斯马(Wismar),最后再经过柏林前往萨克森邦的德勒斯登(Dresden)。不管到哪里,东德居民大多抱着非常热情和欢迎的态度。负责开车的父亲还记得,当时在东德公路旅行时,因为路面空间很多,车子也相对较少,比起西德到处都是「禁止停车」的标牌,东德反而几乎哪里都可以停车。当然,这些在今天都是不可能且是违规的事。
但这或许也反映出当时西德人对东德的一种态度——东德有时候也被称为「荒野之东」(Wilder Osten),对西德人而言似乎是一片等待被开发的空地。
谈及那段旅程,我妈妈的感受比较抽象。她说,东德让她想到自己的童年,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餐厅所端出的菜色,让她想起她阿嬷做的家常菜,既简单,又好吃。不仅是食物让她想到西德以前的样貌,还有东德城市的外观。1991年初,德国政府才刚开始大量投资东德的公共建设。我们当年经过的那些城市,许多房子都还可以清楚地看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痕迹,很多地方的路况也相当差。
黄金猎犬最早约是1960年代引入西德,但其实仍算很少见,大约到了1990年代末才比较常见。在黑森邦的家乡,我们家也算是最早开始养的一批人家。东德在统一之前,这种品种的狗也几乎可说是完全没有。1991年在东德旅行时,东德居民大多非常热情和欢迎,尤其我们家的黄金猎犬「小灰」引起广泛关注。 图/作者翻拍提供
如今,东德似乎起死回生。如德勒斯登、罗斯托克等大城市都整修得很周全;反观西德,很多公共建设、大学和学校不如现在的东德,令部分西德人不得不感到嫉妒。1990至2000年代,东德很多大学(例如莱比锡)被整修或重建,许多西德大学反而是60至80年代的建筑物,漏水、天花板掉下来等问题颇为常见。
根据德国国会的研究,1990至2018年间,国家在东德的投资总共高达1.6兆欧元,一大部分是补贴东德养老金体制,但也有很多是直接提供给前东德各邦和联邦政府部门投资(比方交通部在东德盖高速公路的预算)。
近年来不仅是民众,西德政治人物也越来越大声地要求联邦政府停止针对东德的补助。由于德国逐步淘汰挖矿产业,转向再生能源,西德工业和煤矿区的负债问题非常严重,其中埃森市(Essen)以22亿欧元负债名列第一。这些曾经被视为西德经济引擎的地区,面临巨大的经济结构变革,却感觉不到国家伸出援手。
2012年,北莱茵–西发利亚邦的社民党籍邦长克拉夫特(Hannelore Kraft)就曾呼吁:「现在轮到西德了!」其基民盟党籍的接班人、现任邦长拉雪特(Armin Laschet)也同意,西德需要自己的补贴机制。
1991年初,我们经过的那些城市,许多房子都还可以清楚地看见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痕迹,很多地方的路况也相当差。如今,东德似乎起死回生,令部分西德人不得不感到嫉妒。照片摄于德勒斯登的茨温格宫(Zwinger)。 图/作者翻拍提供
▌被现实磨灭的东德盼望
2019年,联邦政府终于回应了许多经济不景气的西德地区的心声。负责国家建设的内政部长锡霍佛(Horst Seehofer),在9月底重申了内阁于7月就已通过的12项具体措施,以期促进全国「平等生活条件」落实。
新的资助制度将不会分东西德,而会视需求而定。同时,联邦审计院也质疑,始于1991年的「团结互助税」(Solidaritätszuschlag,全国纳税人缴纳,主要用于促进东德发展)原订将课征直到2019年年底,届时将失去宪法正当性,最迟应于2023年完全终止征收。锡霍佛则表示,他希望10年内,也就是两德统一39周年之时,德国可以实现全国平等生活条件,失业率、生产率、平均收入、公共交通的密度、快速互联网,教育机构的密度、医疗和养老设施等全国发展能取得大致平衡。
但实际上,德国目前离平等生活条件的距离还很远;尽管西德有部分声音不满对东德经济上的补贴,但东德至今在经济与区域发展上,仍远远落后西德——东德受雇者比起西德同业者,平均少赚了17%,西德家庭的总财产则比东德多4倍;除了经济方面,东德社会高龄化的问题也严重很多。1991至2017年间,总共有368万的原东德居民离开家乡,这个数字是统一之前东德人口的四分之一。当以青年为主的大量人口流失,留下来的东德人口也就越来越老。
1991至2017年间,总共有368万的原东德居民离开家乡,这个数字是统一之前东德人口的四分之一。当以青年为主的大量人口流失,留下来的东德人口也就越来越老。 图/路透社
我爸爸以前是乡村医师,他记得两德统一之后,诊所出现不少来自东德的女性移民,努力在西德打拼。他笑着说,当时最令他意外的是,来自东德的移民,施打疫苗的纪录大多非常齐全,因为在东德,施打疫苗是强制的国家政策,西德反而不是所有人都有注射。许多东德人对国家统一抱有很大的期望,同时因为在社会主义体制下长大,也对国家能力寄予众望。然而,他们1989那一年的兴奋与期待,似乎被统一后的现实给磨灭。
统一不久之后,针对东德的民调显示:人民处于前所未有的忧郁,超过三分之一的受访者甚至感觉「这社会不需要我了」。东德经济在两德统一之后,也迅速崩塌,部分原因是东德企业无法与西德竞争,但更大的原因是政府没有良善的配套措施,反让西德企业掠夺并购东德企业与房地产。
当时,科尔政府希望尽快整合两德的金融和经济体系,导致无法竞争的东德企业破产而倒闭。有社会学家评估,统一后的5年内,东德约80%的人暂时或长期失业,引发广泛的恐惧和失败感;承诺「一片繁荣」的科尔政府却毫无对策。
科尔政府希望尽快整合两德的金融和经济体系,导致无法竞争的东德企业破产而倒闭。有社会学家评估,统一后的5年内,东德约80%的人暂时或长期失业;承诺「一片繁荣」的科尔政府却毫无对策。图为1989年年底,科尔出访德勒斯登。 图/路透社
从近期地方和联邦选举结果观察可见,极右派的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在东德地区的支持度非常高。前东德人民对于「被剥夺」「不被需要」的恐惧感和失望,似乎有升高的迹象。 图/美联社
如今,这个恐惧感和失望似乎依然存在,且有升高的迹象。从近期地方和联邦选举结果观察可见,极右派的德国另类选择党(AfD)在东德地区的支持度非常高,9月的萨克森邦议会选举,AfD获得25.3%得票率,成为邦议会最大党。图林根、萨克森–安哈特、布兰登堡,和梅克伦堡–前波莫瑞邦也都不例外。
部分东德人对威权时期和对1989年前的怀旧,令西德人难以理解,甚至促使情感上的一种再分裂。在经济层面上的失落、被剥夺感,也伴随着政治因素,一同加深了两德之间的断裂。「东仔」(Ossi)这个词,原本是对东德人的暱称,也是东德人称呼西德人「西仔」(Wessi)的对应词。但如今,东仔已经成为了贬义词、甚至骂人的话。走过那段历史的我的母亲沈重表示,「或许如今我们反而更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了。」
1991年那一次的前东德之旅,我还记得很清楚,哥哥和我在车上不断重复说着「新德意志群邦」(Die Neuen Deutschen Bundesländer),这个对东德5邦的新说法。
在统一之前,西德人习惯用「苏联占领区」(Zone)、「东部」(Osten)或直接以「对边」(Drüben)来形容东德。新德意志群邦则是母亲为了避免冒犯东德人,教我们的政治正确说法。当时我们都无法想像,柏林围墙倒塌30年后,德国仍然尚未真正统一,那堵墙也尚未真正倒下。
柏林围墙倒下,在今年11月9日将届满30年。走过那段历史的我的母亲反而沈重表示,「或许如今我们反而更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了。」 图/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