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刘十九
图/邓博仁
她在宿舍留了东西给我,我拿出了一本字帖。洁白如雪的信纸上有几株梅树,上面有她娟秀字迹写成的毛笔字,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欲饮一杯无?」最后的最后,我抱着那幅字在已然不会再有她的宿舍里嚎啕大哭,我想,那场雪终究是不会来了。
* 一
时序为夏,盆地之盛暑,你知道的,像平底锅被敲入一颗太阳蛋,热气蒸蒸日上,沿着柏油路发出滋滋声,混着各式交通运输工具排出的废气黑烟,走在其中常使人感到窒息昏厥,台北的夏天不那么明媚,反而带点焦,不是烤焦的棉花糖,是在煮粥时忘记搅拌,使锅底糊成一片黑,要整锅倒掉的焦。令人躁的不只夏天,惟因那个夏天M要离开台北,连带着整个台北都在要倒掉之前,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跟M相识于大学,初识时彼此无交集,那是脸书还喧闹如菜市场的时期,寻常琐事仍愿意被窥探与点赞,一开始我们的来往仅止于此。生性慢熟之故,大部分的时间我都独来独往,每天走同一条路去上课,再走同一条路回宿舍,因为没有同伴的指引,只知道吃同一家便当。跟M会熟稔起来,还是因为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餐,「可是我吃饱了耶。」我尴尬答道。「我还没吃,你陪我吃。」她以不容推辞的姿态把我拎到了学餐,买了很多炸鸡块推到我面前。接下来,M一天到晚巧立各种名目请我吃这个喝那个,因为觉得不好意思,便也回请了她几次,后来我们就每天一起吃饭了。很久以后我问她,为什么当时要一直请我吃东西啊?她说,因为想跟你做朋友,又不知道怎么开始,只好给你很多食物。
后来大学三年,研究所四年,其中两年是室友,七年时光几乎未曾分开,除了她寒暑假回家。她家很远,隔了一个台湾海峡,但没有我从台北搭莒光号回台中老家还要远,有一次我们同时出发,她到家了,我还没。大学毕业后我们从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的山搬进城,都继续读了文学。
关于文学,大约是我们一生的缘分。相识之初,我自认怀抱着自由散漫的灵魂,老师开的书单要看不看,课爱上不上,全凭喜好而不为学分,彼时期中考分数太差,某课老师扬言要当我,她知道后跑去央求老师再给我一次机会,用每学期都拿书卷奖的身分担保:「我会教她」。她没有食言,在放学后的教室把文本舖在左边黑板,西方文学理论如手术刀精密切开脉络;黑板右边中国文学史如清明上河图的卷轴展开,上下两学期却始终到不了清朝的红楼梦。知道我钟爱林黛玉,她戏谑称我「婷妹妹」,讲学期间她反复念叨道:「婷妹妹,你又不笨,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呢?」我不置可否,却也不求甚解。冬至出生的我跟夏至出生的她是两个极端,她乐观,我悲观;她好强,我软弱;她理性,我感性。多年来我们维持着这样相安无事的平衡,我一直认为是她迁就忍耐我较多。
后来这门课当然是有惊无险地过了。读研究所后辗转遇到当年的老师,老师甚是欣慰:「你真的要感谢M,不然你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混」,我点头如捣蒜,转头看M却只傻笑。过了很久以后,在要离开台北前一天,她才说,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 二
台北或许是所有异乡人的殊途同归,M想家时我们便走杭州南路,来来回回地走,多少弯曲小巷她只要走过一次就记得,也因此我们常常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着,大学的时候从士林一路走到天母,经过福林桥,天色渐暗,看河岸两旁的路灯亮起,月色映在外双溪上,我问她,「你觉得康熙台北湖真实存在过吗?」她谈史料和文本的时候总是认真到较劲的地步,我却只是恍惚地想若那湖是真实存在过的,那台北不就是建在干涸的、幻梦的水里,宛在水中央,整个台北都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就好比我们若沿着原来的人生轨迹,根本不可能会相遇一般,偶然中的偶然。
西元1967年(清康熙36年),在福州任官的郁永河(浙江杭州人)奉命渡海来台开采硫磺,那年他从台南上岸,一路北上,经过了我的家乡,见到了平埔族的原住民,到淡水后,看到了被康熙台北湖淹了一半的台北盆地,后来他把所见所闻写成了一本叫《裨海纪游》的书。内容的真实与否至今在学界仍有多派说法,但我仍要浪漫地想,或许,或许我跟M的缘分比我想像得要深得多。闭眼唤醒几百年前的那个台北,有湖,有雪,就在我们现在日夜走着的土地上,几百年后会有我们走在上面,只是沧海桑田,如梦幻泡影,再怎么珍惜,都会消逝的。
M的学生签证终于要在那个夏天到期,多年来第一次不用陪她去移民署加签,我们的对话亦渐渐充斥着「这本书之后留给你」、「台灯你拿去」或是「这个先打包寄回去吧」等不那么日常的句子。日子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分成了两半,我们在日常的那一半里一如既往地生活着,还是去温州街的巷子里我们最喜欢吃的越南河粉店,她跟老板说:「鸡肉米线,清汤的,不要葱,香菜多一点」,我跟老板说:「番茄鸡肉米线,汤的,她不要的葱都给我,香菜正常」。吃完米线后,去罗斯福路某个巷口我们最喜欢买水果的摊子,如常跟老爷爷还有老奶奶说,「帮我们挑一袋甜一点的苹果,然后莲雾要现吃」,笑盈盈地跟爷爷奶奶说再见,一边走一边捧着透明塑胶袋,插起莲雾,走一步吃一口,「好甜。」她说。「太甜了。」我说,嘴唇变得黏黏的。M离开台北后,老爷爷跟老奶奶的水果摊子收了,跟附近的店家打听,说是身体不好。我听完后很怅惘,临走前M还特地来跟老爷爷老奶奶打了招呼,她说,一定会再回来看他们的。
要一直到M离开台北后,我才知道原来跟城市产生连结,是危险的事,像养狗,一开始是你在养牠,后来发现其实是牠在养你,你以为是你住在城市里,但原来是城市在住你。M像童话里把面包屑撒在来时路的孩子,在城市里撒满了面包屑,她离开后,我一路捡拾,老是无意间撞进那些不应该进去的糖果屋,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我总想,这座城是再不能待了。
* 三
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和M为了向学校申请同住一间宿舍,闹到了舍监那里去。我们据理力争,「学校规定如果提前登记,好朋友是可以住在同一间宿舍的」,我们叨叨絮絮近乎恳求地说,我们只是想住同一间宿舍,要我们填什么表格都可以。舍监是个身形结实的中年妇女,她用宏亮的嗓门吼道:「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因为陆生跟台生是永远不可能住在一起的!」我们被震慑得面面相觑,也有点不服气。离开舍监办公室,两人默默无语坐在交谊厅很久,M拍了一下大腿,唰地一声站起来,「不让住就不让住呗!我们搬到外面去!」于是新学期,我们便风风火火地搬到学校外面去租屋,「这下子不是住在一起了吗?」M很得意。M是说风就是雨的那种类型,好好地走在路上,她会说,我们去看电影吧,然后稀哩糊涂地连预告片都没看过就冲进电影院了,或是说好要去某餐厅吃饭,经过公车站牌,M说这台公车不知道开到哪里,我们上车吧,然后莫名其妙颠颠簸簸地到了没去过的城的另一边,倒也随随便便地玩得很开心。跟M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冒险,像失窃已久的红宝石突然在二手古董市场被发现,那心满意足的快乐常使我以为自己已经活了好几百岁。
也是那个夏天,行之有年的陆生来台就读政策突然叫停了,随之而来的是自由行签证的取消,一直以平常心看待离别的我们如坠五里雾,什么「很快就能再见面了」、「我会常常回来台湾看大家」还是「飞机一两个小时就到了」,通通烟消云散,惘然的不安在我们之间升起,有时候我们压低了声音谈,会发生吗?那件事,你觉得会发生吗?有时候她半开玩笑地问,你要不要先逃过来算了,我也会半是正经地故作壮烈回答,不了,要死就死在这里。读文史的人都知道在大的时代下面,人多么渺小。摊开庞然的人类历史,仔细看,会发现,历史其实是由小小的、私我的众生相所组成的,人人在里面溺着、挣扎扭动着,像蛆。我们都知道,抵抗是徒劳,但是我们不说破,只相视一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在整个八月最热的那一天,M搭上飞机,离开了台北,想像中应该要很煽情的离别,其实很淡,淡得我以为过完这个暑假她还会回来。离开桃园机场回到台北,我忙着整理她来不及带走的东西,无暇陷入愁苦的离别之情,直至净空她宿舍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尽管外头蝉鸣依旧,我的青春岁月却永远地结束了。
* 四
M离开台北后,我开始不太愿意去我们以前常去的几家餐厅,我不遗余力地去一些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点没吃过的菜,近乎偏执的背后是再也受不了每每推开餐厅门,相熟的老板便迎上来:「你朋友没来啊!」「她毕业回去了。」我一遍遍微笑答道,像在告诉自己。「米线不加葱哦!」说完老板也笑了,「啊是另一个才不吃葱。」另一个?我几乎露出了凄惶的笑容,原来我们是这一个跟另一个,是川端康成所写的《古都》中「秀男曾在四条大桥上见过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还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这样的另一个吗?
M离开台北的前一天,她才说,其实老师说错了,是我,是我很感谢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在彼此的啜泣声中,恍若《古都》的最后,京都还在雪中沉睡,苗子在清晨唤醒了千重子,悄悄地推开了红格子门,欲离去前她说:「这可能就是我一生的幸福了。趁着没人瞧见,我该回去了。」那最后一天,我跟M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之间原来是境与境的距离。
第一个没有M的台北的冬天,那场下在古都的雪仿佛也落在我身上。我从未见过雪,M说,找一个冬天,你来我家这边看雪吧,可好看了,我说好,我一定会去的。牵着M留下来的脚踏车,站在路旁等着红绿灯由红转绿,想起了我们曾站在这个十字路口,揪着彼此袖口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只蟑螂在车水马龙中穿越马路,为了无聊的小事大惊小怪着,当时只道是平常。
* 五
彻底清空M宿舍的那一刻,才知道她在宿舍留了东西给我。我在空荡的宿舍拆开了她留给我的纸袋,拿出了一本字帖。洁白如雪的信纸上有几株梅树,上面开满了花,像极了宝玉在大雪天去翠拢庵向妙玉求来的红梅。上面有她娟秀字迹写成的毛笔字,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欲饮一杯无?」最后的最后,我抱着那幅字在已然不会再有她的宿舍里嚎啕大哭,我想,那场雪终究是不会来了。
我曾经独自坐飞机到上海,辗转换车,坐了三个小时的机场巴士,只为了见她一面。为了回台北,她亦曾在夜空中航行了十个小时,终于落地重逢后,那些喜极而泣的眼泪,在生离的痛苦前微不足道。我们那么努力地见面,是为了分开吗?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中,用光了今生来世所有的缘分,终至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了吗?手机里M发来了她家那边下雪的影片,影片里,路灯下的雪片纷飞着,真好看。
自2019年底新冠肺炎肆虐至今,我们已三年未见,再见之日遥遥无期,还活着就已是万幸。我仰头看着我跟M之间的漫天大雪,落到地上,尘归尘,土归土,我们终究要融化在不同的地方,在这之前,我曾多么真诚地以为分离是那第一千零一夜才要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