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筆記】張馨潔/灶下寫就的女書

掀开锅盖,雾白的蒸气漫散,食材被炖煮的香气飘出,当雾气消失,菜色与眼前同吃一锅饭的人们就此清晰了起来。这样的时刻有如人生的转场,一日三餐,昼更夜替,日子在揭开锅盖盛装饭菜之间,一日复一日的向前。

张郅忻最新长篇小说《秀梅》(远流出版),二十一道菜,六个灶下,菜色一道道上桌,吃饭的场景与家人转换着,这是一段客家女子掌厨的生命史。

养父于灶下杀鸡,划开鸡脖浸过滚水再拔去鸡毛,取出内脏,整只鸡被菜刀剖成两半后再切成块,加入盐与姜煮成鸡汤,端至养母的病榻之前。未能喝下那最后一口汤,养母便因病过世,养父手中的鸡汤坠地,汤碗应声碎裂。寻常的艰苦人家连悲伤也没有呼天抢地的余裕,养父喊来秀梅两人沉默的分食这一锅鸡汤,若再不吃,难得的佳肴就要凉了。养母过世那日,秀梅第一次尝到鸡腿肉的滋味。

这是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幕,擦干眼泪饭要吃,生活还是要过,作者对于两人心理状态无多着墨,也无须多着墨,读者自能同感其中对于生命、贫穷的无奈,自生至死离不开的一缕鼻息、一口饭菜、一碗汤。

秀梅五岁成为童养媳,住进杨梅山上经营茶园的养父母家。养父的责打总是毫不留情,书中第三道菜是「竹修仔」,秀梅洗碗摔破了碗盘躲至竹林不敢回家,放养的鸭子少了一只慌得魂不守舍,就像小说里讲的「竹修仔一点也不好食,但她却不得不食落去」,曾经有机会上日本小学也被养父否决,门边的竹修仔仿佛狠狠瞪着她,让不识字成为秀梅的遗憾。

不识字的女性,生命史该如何书写?数十年之后,孙辈张郅忻决定用料理串起秀梅阿婆的故事。她的笔下,厨房是父系社会之下女性生活的重心,踏进厨房如同阻绝其他生命的可能性,同时厨房也因此发展成属于女性与母性独有的空间或者语言。当秀梅回到老家,母亲出来相迎,一句「食饱吂?」将她带入屋内煮上菜脯糜,准备开饭,有什么话等肚腹温饱再说。秀梅当使女时寄宿主人家,带着母亲腌渍的酱菜配冷饭,也得着一些抚慰。

小说中与血淋淋的宰鸡过程最相似的是女性的生产,生男孩坐月子有麻油鸡补身,奶水充足,第二胎生女儿,秀梅吃了半个月的烧酒鸡,第三胎再生女儿,则全然无烧酒鸡可食,营养不足之下只能煮糜代替奶水喂婴儿,幸而养父杀了一只鸡带来给秀梅,告诉她养母就是没有做好月子才离世得早,成年之后的女性虽不用再吃「竹修仔」,但随菜肴吞进胃里的还有辛酸与疼痛,还是要在灶下无人之处揩去眼角的泪水。

篇章里的白米饭,茶米茶、藠仔、米粉汤、猪肉水、印尼泡面等,都不是宴席大菜,而是每日饭桌上的家常料理,家族随着秀梅开枝散叶,加入不同的饮食习惯与文化元素。以物以食为记,串起数代人生的写法是写作设计上的亮眼之处,全书以菜色为篇名,行文过程不流于生硬的食谱纪录,用笔素简纯厚,这是擅长家族书写与族群书写的作者,继《织》、《海市》、《山镜》三本客途小说之后的第四部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