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念冊】黃碧端/追念范我存女士,詩人最最好的那另一半
余光中教授夫妇(右起)、林海音、黄碧端等人摄于余府。(图/黄碧端提供)
在1985年和余光中老师成为同事之前,我已经读到过不少余诗人写他的表妹爱妻范我存的文字,还有不少别人的文章里提到他们伉俪情深。
被最多读者记住的,应该是诗人在〈四月,在古战场〉里对爱妻自述式的描写:
先是一溺纤细而多情的表妹,如是其江南风,一朵瘦瘦的水仙,江南的风中。然后是知己的女友,缠绵的情人,文学的助手,诗的第一位读者。然后是蜜月伤风的新娘……然后是小袋鼠的母亲,然后是两个,三个……曾经是袅袅飘逸的,现在变得丰腴而富足,曾经是羞赧而闪烁的,现在变得自如而安详……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的那个女孩,苍白而且柔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梦想着爱情和文学,无依无助,孤注一掷地向他走来,而他……且说,我是你的起点和终点,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的桂冠将为你而编!
1985年我把余老师从香港中文大学请到高雄中山大学任教,我们成为同事。第二年,中山的第一栋教授宿舍落成,余老师伉俪住四楼我住五楼,同事之外成为相距只有几步台阶的邻居,两家人比邻常见。高雄对我们不是故里,也都不曾久住,系里的年轻在地同事因此经常帮我们探询可以同游憩同餐饮的地方,大伙儿不时结伴同行,认识高屏。我当时是系主任,定了每周四全系老师一起午餐,余老师几乎每回都会参加,也一定有师母同行。因此一直到1992年我北上两厅院赴新职,我们两家诸「同」之余,来往之频繁差不多也是我平生友朋交谊中少有。
余老师一直留在高雄,到2017年底过世整整待了三十二年。但我后来不管是在两厅院,在南艺大,在文建会……依然不断在工作上和余老师有来往,尤其在2014年卸下公职后被选为笔会会长,因为余先生是仍担任理事的前会长,每回理事会开会,更一定会在台北碰面……
数了这么多往事,只是要说明:我存女士从我认识他们的还是壮盛之时到年迈,所有余老师的行止行事,我可以见证她的无役不随、无事不与。天底下有没有把先生照顾得更周到的妻子我不知道,但除了众文友的许多见证,婚姻的那「一半」自己也作了那么多可传世的记录的,大概很难找到第二个;而余老师是天底下最得天之惠的丈夫,则是毫无疑问!
我存女士美丽典雅,待人温厚,言语有条理,偶尔余先生显得急躁,她仍然和悦以对。她打理诗人温暖的家,给他所有生活、写作的支持和陪伴;诗人的文学成就,有一半要归妻子──我存女士不止是他心中的缪思,更是一辈子的守护天使!
写到这儿,想起1986我们初为邻居时,正好是诗人伉俪的结婚三十周年珍珠婚,我们有幸见证了他们的珍珠婚庆;当然,也立刻读到现在已成不朽诗篇的〈珍珠项链〉:
……
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
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1991年秋,诗人写他的临晚心境,题为〈三生石〉,比喻夫妻如一对蜡烛,忧心白头终有一日得分离,「……烛啊越烧越短/夜啊越熬越长/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哪一根会先熄呢。曳著白烟?……」那时我们也还是上下层楼的邻居,诗人伉俪都还健朗,但没人知道人生终点会在何时到来,〈三生石〉中依恋与牵挂的深情,打动了无数读者。二十六年后,2017年底,我在笔会会长任上送别了余先生,「先熄」的烛火,是一生被守护的诗人。从那时到今年的11月25日晚上,诗人应该就如他写的,在彼岸:
苦苦守候
接你的下一班船
在荒荒的渡头
看你渐渐地靠岸
水尽,天回
对你招手
11月25日晚上,中山的好友传讯,「我存师母七点多离开了」,这一刻终于到来。一时前尘往事一一涌现……我找出四十多年间几张和我存师母有关的照片,最早是1986当邻居时,一回我存师母到舍下小坐,那时小儿五岁,被她抱着做出龇牙咧嘴的捣蛋表情;最后一张,则是余先生过世后,2018年初我存师母北上参加在纪州庵的余光中纪念特展。
因《文讯》德屏社长相邀,写下和余先生、我存师母的三十八年因缘,也祷祝我存师母安抵彼岸,和她守护一生的诗人,如今欢喜相聚。
(本文与2024年一月号《文讯》同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