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紀念冊】黃碧端/揮別了江湖——追念胡耀恒教授(1936.10.7-2024.2.16)

2018年,胡耀恒伉俪和女儿合影。(图/黄碧端)

大约半年前,我邀了台中歌剧院的邱瑗总监一起去看胡老师,见了面他坐着微笑,从头到尾没讲话。胡师母Julie说他脑子不清楚了,其他都还好。我们跟师母聊天,他似乎很有兴味地听着,也许也约略记得我们,但显然思绪是「不在」的。

告辞出来,我走在温州街秋日明灿的阳光下,有怀旧的感伤,更多的是对一位情谊深远的朋友步入生命黄昏的不舍。

1984年5月,胡耀恒(右)为中山大学兼课最后一节课结束时,与黄碧端合影。(图/黄碧端)

【缘起】

1980年中山大学在高雄创校,我从美国应聘回来在外文系任教。1982年,创系的张芳杰主任回台师大担任文学院长,我接下系务;上任未久,我们接办了第八届「全国比较文学会议」,西子湾畔的中大校园一时外文和跨域学者星光熠熠。当中很受瞩目的一场论文发表,发表人是才二十多岁的柏克莱加大新科戏剧博士赖声川,讲评人是胡耀恒。那时胡老师也才刚当选「中华民国十大青年」不太久;胡比赖年长,但两人大概都符合当时新闻流行语「青年才俊」的标准。

开完会,我也正在为将升上大三的学生开「莎士比亚戏剧」课物色老师,而胡老师不就是莎剧专家吗?一联系上,他非常爽快就答应了。这门课,在高铁连影子都还没有的时代,1983、84胡老师每星期纵贯线上为中山学生南北奔波了两年!而我这个系老板,除了有时请他跟同仁一起餐叙或郊游踏青之外,不记得曾好好道过谢。

【国家两厅院】

1990年胡老师从台大被借调担任国立中正文化中心「国家两厅院」主任,用他自己多年后接受访问时的形容,是「误入丛林的白兔,才上任第一个星期就接连遭遇意外事件……先是票房失窃,接着后台失火……」他没提的还有媒体喧腾一时的,在立法院答询,立委问了个大概跟什么名称有关的问题,胡老师答:「玫瑰若不叫玫瑰,难道会减少了芬芳?」我们一看知道这个莎剧专家在国会殿堂上借用了《罗密欧与茱丽叶》里的名句“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as sweet.”但立院衮衮诸公/婆哪见过这等无厘头答询,自然是先瞠目继以挞伐。我有时周末北上,在音乐会或剧场相遇,往往见他憨憨地苦笑,说:回去教书多好!

但他一时也没回学校,反倒是把我一起拉进了丛林。1992年暑假快过完的时候,胡老师给我电话,说两厅院的副主任余松培借调期满,得归建台大,希望我北上接手。跟我谈这事的时候他同时提到了一个「梦想」——办一份好的表演艺术刊物。

我对历史永远有焦虑感,不管哪种历史。两厅院这个辉煌专业的剧场,这时是落成启用的第五年,在亚洲只有早一年开张的东京三得利音乐厅(Suntory Hall)在水准和规模上可以比拟。1980年代以来表演艺术在台湾经济起飞的大环境下蓬勃发展,但演出,不管戏剧舞蹈还是音乐,都是瞬即湮失的艺术,没有及时留下纪录便会消失无踪。谈着我发现胡老师比我更充满「历史焦虑」。接下中心副主任职务和「办一份好的表演艺术刊物」变成我义无反顾的挑战。

那年的八月,我辞去中山大学教职,回到我成长的、有母亲在的台北,也一脚踩进了跟舞台结不解缘的表演领域。胡主任是《表演艺术》杂志最早的发想者,却做到完全放心放手,我订下什么编辑方针,聘进什么编务人力,胡主任都全力支持、绝不干预。这使得当时我们虽是仓促成军,却勇往直前。才两个月,1992年的十月,《表演艺术》月刊试刊号就出版了,封面是那年十月首度率慕尼黑爱乐来作国庆演出的名指挥杰利毕达克(Sergiu Celibidache, 1912-1996)。「试刊号」顾名思义是探水温用的,十一月,《表演艺术》第一期正式登场,立刻得到不少掌声鼓励。

我只当了第一年的总编辑,之后交棒专心副主任的企画业务。刊物出满一年才能参加金鼎奖评选;我们送出第一年的十二期「成品」,抱回三个大奖,看得出胡老师的开心。《表演艺术》杂志一直有好手接棒主持,今年已迈入第三十二年,在国内外都建立了高度声誉。

除了《表演艺术》,胡主任任内也成立了「表演艺术图书馆」、开发了电脑语音购票系统,还打破了「社教馆所不得作商业经营」的法规,设置剧院餐厅……这些在台湾都是活络文化场域、服务艺文人群的创举。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任内邀请到世界级艺术家和演出团队,带动高品质艺文欣赏风气;维也纳爱乐交响乐团首度来台,观众漏夜排队购票、演出时户外广场转播,数万乐迷席地聆赏……散场地面无一张纸屑的景况,都始自胡主任任内。可以说,两厅院从草创期的慌乱摸索,到终于建立了世界级大剧场的品质、地位,胡主任的贡献居于绝对关键的地位。

2015年10月,胡耀恒(右三)80寿筵,与黄碧端(左三)等人合影。(图/黄碧端)

【江湖】

胡老师的英文名字叫John。这位John Hu先生介绍自己,分明就是「浆糊」,他也颇乐于自况「浆糊」,憨然自适。胡老师过世后,2月27日的告别式上,我应邀讲话,接着前面家祭提到的亲切的「浆糊」之称,我说John Hu也是包容河海山川的「江湖」。第二天胡老师可爱的女儿宗香在脸书给我留话,说爸爸也许正在某处江湖,接着加注:「*江湖是从黄碧端老师昨天的致词所知道。John Hu除了胡约翰和浆糊外的另一解。我觉得也很有意思,爸爸除了是学者,有些事情能够办成,那也是因为他知道如何在江湖行走吧。」

宗香的回应很可爱,不过胡老师的John Hu其实没有在任何地方被解读为「江湖」。那几乎是只有我记得的典故。——小儿四、五岁时,我们大人看他顽皮,惯说:「你这样皮,会被江湖耻笑。」有回胡老师也在,他又在旁跑来跑去捣乱,我便又吓他会被「江湖耻笑」。不知就里的胡老师听了,立刻说:「怎么会,我就是John Hu啊,我怎么会耻笑你?」小儿一听,原来一天到晚威胁要「耻笑」他的就是这人!立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胡老师一头雾水。那个近四十年前茶席间一闪而过的即兴场景,John Hu被解作「江湖」,胡老师应该是一直没会过意,也没机会在别处再「即兴」重演过。

但宗香说得对,胡爸爸除了是学者,很多事情能够办成,也是因为他在江湖行走,自然随兴,看似无意,却终究如意。两厅院是他学院之外唯一经历过的行政职务,但两厅院迄今将近四十年历史,他任期只有三年,却是完成最多专业建树的主管(「江湖」之一)。1993年他自两厅院归建台大,之前曾一再受阻的戏剧系随即获准设立,得以如愿培养后继剧场人才(「江湖」之二)。他四十岁时为缴不起台大宿舍购屋头期款烦恼时,素眛平生的三民书局创办人刘振强先生,亲自登门送上银两,没有一张字据,唯一的口头要求是「以后写了书交给三民出版就好」。而胡老师,信守这句话,在四十年中孜孜矻矻完成了上下三千年,五十三万字的两大册《西方戏剧史》,2014年八十高龄时交给三民书局出版(「江湖」之三)。得道多助,大约也是「江湖行走」的潜规则吧。

2016年《西方戏剧史》出版,胡老师找我去客串主持在剧院「甘泉咖啡屋」的新书发表会。满场衣冠依稀是三十年前西子湾畔的比较文学盛会场景;也是八年后告别式上,外文和剧场界旧友同侪云集追思的场面……数十年中环绕他的,是同行肝胆相照的人间江湖。相信此刻,胡老师也正在另一个化外江湖,无憾远行……(本文与四月号《文讯》同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