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的吶喊:退出女權公約?土耳其開倒車的「殺女」恐懼

「生而为女人,我应该感到抱歉吗...?」 图/法新社

今年7月以来,土耳其女权保护团体纷纷在网路上发起「延续伊斯坦堡公约运动」(İstanbul Sözleşmesi Yaşatır),获得社会舆论极大关注。《伊斯坦堡公约》全名为「欧洲理事会家庭暴力与女性暴力防治公约」,目的在保护女性免于家暴、言语暴力、精神暴力与性暴力等侵害,并将儿童纳入保护对象,预防童婚、儿童性骚扰与性侵害的发生。

这项公约2011年在伊斯坦堡签订,简称为《伊斯坦堡公约》。土耳其是首波签订《伊斯坦堡公约》的国家之一,并在2014年生效。到2020年为止,共有45国签署伊斯坦堡公约,其中34国已通过国内批准生效。

2011年签署伊斯坦堡公约时,被视为土耳其女性权益保护的一大进步。当时担任总理的厄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也在 Twitter 上表示:对女性使用暴力是「违反人权」的行为,土耳其已准备好做女权保护先锋。土耳其也依公约在2012年制定6284号法《保护家庭与妇女暴力防治法》。

但到了2020年2月,厄多安突然表示要「重新审视伊斯坦堡公约」,让宗教保守团体逮到机会,大肆批评受开放派拥护、象征土耳其人权进步的伊斯坦堡公约。宗教保守团体认为,伊斯坦堡公约破坏土耳其传统家庭价值、非理性追求两性平等,保护LGBTQ权益可能有助长LGBTQ团体声势之嫌,因此希望政府做出适当修改,必要时更可直接退出协议。

今年7月以来,土耳其女权保护团体纷纷在网路上发起「延续伊斯坦堡公约运动」,试图阻止土耳其政府退出公约的意图。 图/欧新社

不只是土耳其放出风声,「退出伊斯坦堡公约」的争议,也在保守的欧洲天主教国家——波兰——上演。图为7月底,波兰政府以类似理由放出风声欲退出伊斯坦包公约后,高举着「女性抗争」海报上街的示威者。 图/法新社

土耳其是否退出伊斯坦堡公约?自此拉开舆论的激烈争论,更让长久以来的「杀女」社会问题再翻腾。有趣的是,针对宗教保守团体的诉求,执政的正义与发展党(AKP)内部并没有共识,甚至在此议题上,党内分化为传统派与革新派。

传统派认同宗教保守团体的看法,但碍于社会反弹声音过大,并没有公开表示支持退出伊斯坦堡公约,而是以「如有需要就依正当程序退出」的说法,轻描淡写地顺着宗教保守团体的诉求方向走;革新派则认为,社会上针对伊斯坦堡公约的多数批评并没有根据,怀疑是有心人士的政治操弄。

除了AKP党内的革新派不支持外,许多亲执政党团体也与传统派采取不同的看法。土耳其女性权益团体中,亲政府且具影响力的「女性与民主协会」(Kadın ve Demokrasi Derneği)就公开表示支持伊斯坦堡公约——巧妙的是,该协会副会长正是厄多安的女儿拜瑞塔(Sümeyye Erdoğan Bayraktar)——因此不少评论认为女性与民主协会的表态,某种程度上也显示厄多安这次可能不会依照保守派的期望行动。

到目前为止,厄多安对于此事只含糊表示,他会依照「民意」行动,不需要各界过多的辩论。毕竟对厄多安来说,他不希望AKP内部因为伊斯坦堡公约又发生一次分裂,分散AKP的支持群众。只是,虽然厄多安不希望伊斯坦堡公约退出风波扩大,社群网路上的「延续伊斯坦堡公约运动」却持续延烧。

在伊斯坦堡公约的问题上,土耳其总统厄多安(右3)罕见地与女儿拜瑞塔(右1)站在对立面。图为2016年1月,厄多安一家迎接来访的美国时任副总统拜登(左2)一家。图中左3为拜登的小女儿阿什莉。 图/路透社

上个月,在土耳其西部城市穆拉(Muğla)发生一名女大生古特金(Pınar Gültekin),被一名已婚男子杀害后焚尸的谋杀案件。凶嫌先将古特金击昏,再使之窒息死亡,犯案后更将尸体塞入垃圾桶,放火焚尸企图消灭证据。

调查指出,遇害女大生因为拒绝这名已婚男子的追求,惨遭毒手。凶手残忍的杀害手法立刻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谴责,社群网站也继而发起「延续伊斯坦堡公约运动」,希望可以促进女权保护,减少杀女案件的发生。在伊兹米尔也有抗议民众为此走上街头,并与警方发生冲突。而抗议民众举着的标语,不仅道出社会弱势女性的心声,更提醒大众,去年一件同样引起广大舆论谴责的杀女案,那块标语上写着:

我不想死...

去年8月,「布茹特凶杀案」引起社会震惊。布茹特(Emine Bulut)为一名38岁的单亲妈妈,当时在街上遭人跟踪并惨遭杀害,而凶手正是布茹特的前夫,行凶时女儿甚至目睹了全程。在抵抗时,布茹特大喊着的话正是「我不想死」。然而最后布茹特送医后依旧抢救无效。根据调查,布茹特大约在去年4月就已离婚,其前夫宣称双方是因为女儿的监护权而起争执,一时情绪失控才失手杀人。

「我不想死...」惨遭谋杀的古特金(左)与布茹特(右),两人的遗像,已是土耳其女性抗争中,街头示威常见的悼念与警世象征。 图/Twitter

「对不起...」对于杀女事件的懊悔与悲愤,却已成为土耳其社会的「痼疾」,尽管抗争再多,却一直难阻悲剧。图为2008年轰动国际的义大利行为艺术家皮帕·巴卡(Pippa Bacca),在伊斯坦堡旅行创作却遭性侵谋杀。此为在悼念与谴责仪式上高举致歉标语的土耳其示威者。 图/美联社

杀女案件在土耳其并不少见。这两件杀女案件,都让土耳其女权团体走上街头,呼吁大众正视土耳其女性谋杀案件的严重性。根据女权团体「我们将阻止女性谋杀」( kadın cinayetlerini duracağız)的统计,土耳其每年女性凶杀案的被害者人数逐年提高:2019年共有417位女性惨遭追求者、丈夫、前夫、或是其他男性家庭成员所杀害;去年的死亡人数更是2008年的6.3倍,可见女性谋杀在土耳其是亟需政府正视的严重社会问题。

深入探讨土耳其近年来女性谋杀案件持续飙高的原因,大多与社会经济型态改变与科技发展有关。现今的土耳其女性比起10年前投入职场的意愿更高,对保守派男性而言,这可能威胁到自身父权与家中的地位。科技的发展,也让女性相对而言有更多接收外界资讯的能力与管道,同时可以透过网路即时求援,无法像以前有效控制女性,更引起部分保守派男性的焦虑。

在许多土耳其保守派男性的想法里,女性是需要被保护的存在,且具有被独占性,一旦女性做出违反社会传统观念的行为或是失去保守派所认为的伊斯兰美德,男性就有十足的理由来惩罚这些「不守妇道」的女性,这也是部分伊斯兰社会里常为人诟病「荣誉处决」背后的逻辑。由于这些保守派男性的价值观,其解读主要来自伊斯兰教,同时也让外界容易产生「伊斯兰教贬低女性」的错误理解与偏见。

在阿拉伯世界尚未信奉伊斯兰教时,女性多被视为二等人种,许多家庭甚至会将女婴活活掩埋。直到伊斯兰教出现后,阿拉伯世界的厌女情况才逐渐好转。当时古兰经里提到的男性与女性有同等的权利、保障女性继承财产权与夫妻财产制与离婚权等,都是相当前卫的理念,这也是宗教派一直以来所强调「伊斯兰教尊重女性」的思想来源。

「墙上每一双无主的鞋子,都是又一位家暴受害者之死。」图为土耳其艺术家 Vahit Tuna的创作。土耳其每年女性凶杀案的被害者人数逐年提高:2019年共有417位女性惨遭追求者、丈夫、前夫、或是其他男性家庭成员所杀。 图/路透社

谬误解读信仰意涵,往往会成为滋养仇女问题的偏见种子,此一状况并不限于特定宗教或国度,而是普世遭遇的问题。 图/路透社

了解伊斯兰教出现当时的时空背景与真正研读古兰经后,可以理解伊斯兰教在当时确实提及了保护女性权益的叙述。但如果片面地断章取义,就容易产生错误解读。虽然伊斯兰教在某种程度上试图保护了女性的权益,但同时也对女性加诸许多责任与义务,比如:女性应该以家庭为重、生育孩子是必经之路等。在土耳其的伊斯兰教与父权传统社会价值观里,女性只有在达成父权社会的要求下,才能免于责难与攻击。

厄多安曾公开表示,男性与女性在先天身体构造上就有不同,因此不可能存在所谓的性别平等,他也不认同女性主义所追求的理念,认为女性主义者否认阴性特质,这并不会为社会带来安宁。但每一次的女性谋杀案件引起的舆论反弹与社会运动,都显示出土耳其民意在女性权益议题上偏向世俗主义。

根据今年7月,「MetroPOLL」所做的民调显示:约有63.6%的土耳其民众反对退出伊斯坦堡公约。单以AKP来看,AKP中反对退出的比例也有49.7%。此结果显示出,土耳其民众普遍认同伊斯坦堡公约是保障女性权益,且有存在必要的公约。

土耳其的女权运动约从1980年代后蓬勃发展。1990年,专门为受虐待与家暴妇女提供暂时庇护所,并提供法律咨询和医疗服务的「紫色屋顶协会」(Mor Çatı)正式成立,直至今日仍是土耳其妇女强而有力的安全网。此外,成立于1984年的「月亮协会」(KAMER),主打「女权即人权」的标语,在土耳其东部与东南部省份为所有受暴女性提供协助,受其帮助的多为库德族女性。协会提供咨商,也设有24小时的关怀热线,并提供庇护所给需要的妇女。

约有63.6%的土耳其民众反对退出伊斯坦堡公约。单以AKP来看,AKP中反对退出的比例也有49.7%。此结果显示出,土耳其民众普遍认同伊斯坦堡公约是保障女性权益,且有存在必要的公约。 图/欧新社

尽管遭遇诸多压力与困难,但土耳其的性别平权运动,民间的力量却是越受打压越坚决。 图/法新社

2011年加入的伊斯坦堡公约也是另一个象征里程碑。像是政府或民间团体为身处家暴高风险的女性或小孩设置庇护所,就是伊斯坦堡公约中所保护女性的措施之一。第52条也提到,政府相关单位,针对具有危险或家暴高风险家庭,可强制将女性与施暴者隔离,也可以限制施暴者,不得接近受暴妇女的住处。站在受害者角度上,这是合理且必要的公权力保护,但对传统守旧派来说,这却代表着公权力介入私人家庭且让妇女有正当理由离开家庭,没有完成女性在社会期待下所需要扮演的角色。

如今土耳其因厄多安一席话,又掀起退出公约的女权受挫疑虑,这个时机点接在疫情危机未解的此刻,也让社会格外忧心。紫色屋顶协会表示,因疫情缘故,今年3、4月份时许多离婚诉讼案件被迫延期,土耳其家暴通报案件在禁足期间增加许多。2019年3月份共通报1,804件家暴案件,今年3月份则大幅提高为2,493件。

土耳其颁布禁足令期间,原本受家暴的女性生活更加苦不堪言,这些妇女被迫与施暴者长时间待在同一个空间,增加受暴风险。疫情同时也让受害的妇女无法及时求援,收容受害妇女的暂时庇护所也因为疫情不得不关闭。这些受害妇女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再回到充满危险的施暴家庭,成为社会角落的隐忧。

土耳其女权运动的本意并不是与男性为敌,而是希望获得相互的尊重,致力于创造一个对女性更加友善的国家。在土耳其父权社会与宗教传统价值的体制下,保守派习惯用家庭观念绑架女性,继续享有父权红利;女权运动则常常被冠上「破坏传统家庭价值」的莫须有罪名,。虽然土耳其的女权运动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但在讯息传递快速的网路时代,「女权即人权」的观念比起以往更能在每一次的抗争中发挥影响力,就像如今网路上发起的「延续伊斯坦堡公约运动」般,也寄托着成为影响政府女性政策的另一波力量与希望。

每年3月8日的国际妇女节,伊斯坦堡都会出现女性的示威活动。但近年来由于土耳其政治环境的紧缩,这类集会往往会以「镇暴警察强势清场」为结局,甚至把女警推到镇压第一线,让女性当箭头痛打女性。 图/法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