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仰过三民主义 但现在我信睡觉

家传(天下文化)

父亲一向把做人该有的原则放在最前面,也因此做了些让当道不满的事。例如陈仪一九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新店军人监狱被枪决,遗体停在殡仪馆,至亲好友怕得罪当道都不敢去吊祭。父亲则认为政治归政治,情义归情义,一得知消息就第一个去吊祭老长官;他是唯一去吊祭的政府首长。

而且陈仪去世后,其日籍太太生活无着,只得返回日本娘家依亲。后来如有亲友赴日,父亲都悄悄托人给她送点生活费。

父亲曾对母亲说,陈仪太太从不用公家车,每天自己拎菜篮上菜场买菜,夫妇俩的生活一直很俭朴。──他当然知道去吊祭老长官的消息传到蒋介石等人的耳里会影响官运,但他并不在意。

又如吴国桢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在美国发表批判国府言论后,昔日属下都受到种种调查,要他们提供对他不利的证据;父亲也被保安司令部保安处的人约谈两次。母亲回忆说,父亲每次都是晚上八点多去,十二点多才回来,查问吴国桢在省主席任内有无贪污、买金子、虚报帐目等等。之后父亲则开始被跟踪,家门口突来了一个香烟摊,目的是记录父亲行踪;他的住家及事务所都受监控,连往来的公司也被查帐。最荒谬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姊任景文要赴美留学,出境当天不但行李被海关逐一打开检查,连新做的旗袍领子也被一件件拆开!......当局大概怀疑父亲托我大姊带什么密谋信函给吴国桢,而信函可能藏在旗袍领子里。

父亲不但心胸豁达,聪敏好学,从不虚度光阴。别人坐牢大多怨天尤人,意气消沉,他坐牢两年九个月,不但以他和母亲的故事编了一出剧本「小秋」,还编了一本八百多页的《中文字典》于出狱后出版。他的专长是法律与财经管理,谁也没想到他会编字典,并以自己独特的见解另关蹊径,把自古以来的部首做了大调整。他的「弁言」不足一千字,简洁扼要,无一句提及身系牢狱编书的背景。我上初中时,父亲送我那本字典,我还不太了解那些部首的变化,但他说的一句话至今深藏在我心中:

「要记住呀,天下无难事,用我的部首查询,这字典里没有『难』这个字哟!」

我也记得小时候问过父亲:「爸爸,你有没有坐过飞机?」

他说有,不好玩,因为是为了要载金子给「上面」清点。

我也问过他:「爸爸,你有没有信什么教?」

他回说:「我信仰过三民主义,但现在我信睡觉!」

我初中时想去教会,父亲劝我要知道分辨,因为「很多时候,组织都是利用年轻人的热血,最后受伤的是自己!」我想这句话说出了父亲自己的心声。

父亲一九五八年元月假释出狱后,因为被警告刑期未满前不可与母亲在热闹的公共场合露面,「也不能在台北市区做生意」,后来只好远走金山乡开垦农场,住在没水没电,屋顶盖着茅草的矮屋里。

母亲说,他们初到金山乡垦荒时,因为没经验,闹了不少糗事。譬如一开始种了一大片高丽菜,眼见着逐渐长大,内心充满了将要收成的喜悦,哪知高丽菜的叶子一直长高,就是不会包起来,一季的心血全白费了。──后来他们才知道,阳明山、金山的高丽菜,如果晚了十天下种,结果可是天壤之别!

一九六一年秋天,名作家柏杨到金山农场采访,十月初于《自立晚报》的「冷暖人间」系列,发表〈两个天地间的任显群和顾正秋〉,其中一段话这么说:

关于任显群,知道的人太多了,他当过台湾省政府财政厅长,在满街都是骆驼牌美国烟,公卖局赔钱过日子,私宰如炽,财经紊乱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以绝顶的才能使全国面目一新。当去年所有的公务员拿不到年终奖金,大家再度的想起了他,对于全国的老百姓而言,使现在这些只会做官的人如此窝囊下去,而使一个能干,而且有成绩的人才在荒山上埋没,这不仅仅是一出「冷暖人间」的讽刺剧,也是一幕时代的悲剧。

柏杨先生来金山农场时,我才两岁,什么也不记得。母亲一九九七年出版回忆录《休恋逝水》(时报出版)时,我在书里读到那篇文章,想到去世多年的父亲,想到很多长辈看到我,谈话间说起父亲都会说:「他是位做事的人,不是做官的人。」──如今引述柏杨先生这段文字,是一个纪念,也是与长辈们的话做个对照。(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