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跳舞姊姊郑淑姬(上)

1991年冬,郑淑姬演出林怀民老师为她编的独舞〈川流〉,朱宗庆乐团现场伴奏。(陈炳勋摄影/郑淑姬提供)

喝冰水的小女孩(四岁的郑淑姬)。(郑桑溪摄影 1957年/郑淑姬提供)

1973年9月,与林怀民老师同场首度公演《夏夜》 。(郑淑姬提供)

1973年6月郑淑姬(前左)毕业前,和同为创始团员的同学们与林怀民老师合影。(郑淑姬提供)

回望跳舞的日子,云门舞集资深舞者郑淑姬最难忘那天的场景。

1978年12月16日《薪传》在嘉义首演。正值中美断交前夕,岛屿人心惶惶;热情的观众跑来后台告诉她们,看了《薪传》,我们有信心,绝对可以坚强站起来。

听到这些,舞者又哭了一次……

当时郑淑姬怀胎二个月,排练《薪传》时就决定将怀里的孩子生下来;上台首演《薪传》后,更确立了这个决心。

「想教孩子坚强独立,让体内流着热血,做一个有用的人。」郑淑姬笑着说,「如今,女儿家庭、事业都经营得不错,很欣慰呢。」

一阵海风拂来,我和淑姬姊姊漫步基隆田寮河畔,广场的中元祭花灯被吹得轻轻晃摇。

姊姊微笑的侧面也被点亮了。

港都女孩的舞蹈梦

舞台灯光乍然亮起。

音乐缓缓流泻,舞者出场──虽然淑姬姊姊个子小小的,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披着及腰长发,轻盈地飞舞,白纱舞衣随着旋律飘荡,像白鹭鸶又像一缕轻烟;有一下子,姊姊发丝缠上了肩坎,仿佛水中冒出来的维纳斯。

「跳啥物『赤脚舞』!」

郑妈妈看完云门舞集创团首季公演最后一场演出,很生气,「穿那么少,又和那些查甫囝仔揽牢牢!」

郑淑姬想起大哥好几次叨念她,「一个女孩子每天基隆、台北跑,半暝才回来,像话吗?」说着,瞪她一眼,「毕业后回咱兜的渔船公司帮忙吧!」

还来不及卸妆的郑淑姬躲在后台厕所,流下了黑色眼泪……

1953年出生于基隆的郑淑姬,自小在仁二路旁的闹区长大,家族曾经营旅社、澡堂、咖啡屋。从小,郑淑姬看着基隆传统市井的卖鱼阿伯、走江湖卖艺人或酒女、乞丐等等,形形色色众生相,早早开启了她观察人世间的眼光。初中时,郑家拓展渔船公司,鼎盛时期共拥有七艘渔船,停靠在和平岛正滨渔港。她常常邀同学去港边玩,到家里喝鱼汤,农历七月半看鸡笼中元祭的「主普坛」、「刣猪公」、「放水灯」;也喜欢爬上狮球岭砲台,从高处俯瞰基隆港的大船轻撞着海水,航向太平洋──

它,将去到什么样的远方呢?

我,会成为一个「跳舞的人」吗?

「其实,走上舞蹈这条路,完全是误打误撞!」郑淑姬笑着说,「但一脚踏入后,它却成了一生的最爱。」

十四岁读初二时,郑淑姬抱着好玩心态,「顶替」姊姊没有上完的课程,在基隆谢惠蓉老师舞蹈社学舞。学着学着,跳出兴趣,一年后考上中国文化学院舞蹈音乐科。为了弥补起步较晚的缺憾,1968至1973年五年在学期间她努力冲刺每一天,除了扎实的舞蹈、音乐及美学等课程训练,课余向苏淑慧老师学习芭蕾舞,参与公演,累积舞台经验。

「那时候总觉得,一天没有练舞,这一天就白混了!」

当别人忙于郊游、打工、翘课,郑淑姬只是专心习舞,挥汗苦练,寒暑假也不休息;就在升上五年级毕业班时,一道点燃生命的亮光照临她身上。

遇见恩师──林怀民先生

「1972年9月,科里来了一位刚从美国回来的老师,」郑淑姬回忆,「第一堂课上完,同学们就议论纷纷。」

他把迟到的同学关在门外。

他上课用手抓同学头发,要她体会脊椎拉高的状态。

他用脚踩同学的肚子,让她体会缩腹吐气的感觉。

他常常上完淑姬这一班又赶去上低年级的课,然后又空着肚子,回来继续指导下午的毕业班。

在那之前,舞蹈科学生只是一味地模仿做动作,听完老师详解每个动作内在的肌肉原理和状态,第一次,郑淑姬明白,「原来,跳舞还可以讲出道理来!」

这位怀抱热情,想为台湾舞蹈界做一件空前创举的老师,就是「云门舞集」创团总监林怀民先生。

1973年2月,郑淑姬跟随林老师在美国新闻处作〈现代舞演讲与动作示范〉,会中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希望推动台湾有自己的现代舞团」,他激动流下眼泪,郑淑姬也感动地哭了;尤其,同学们第一次被称为「Dancer」(舞者),而不是感觉轻慢的「跳舞e」,也是在这场演讲中。

那个夏天,自信大增的郑淑姬成为「云门舞集」创团舞者之一。

在林怀民老师规划下,舞者们努力充实戏剧、国学、音乐、美术、书法、艺术史、戏剧训练等课程,并接受「武功身段」、「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技巧」、「芭蕾技巧」、「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技巧」、「李蒙和韩福瑞(Jose Limon & Doris Humphrey)技巧」等国内外名师授课,而「太极」更贯穿了云门舞者持续的学习课程。

「郑淑姬是个温柔的女孩,」

云门二十五周年时,林怀民谈到三位拓荒功臣郑淑姬、何惠桢与吴秀莲时说,「淑姬的动作与脸庞同称圆润,待人温和,在舞蹈中表露无遗。她的双臂从不咆哮嘶吼,永远是细致柔情的嘤嘤细语……」

1973年9月,云门的首演获得广大回响,郑淑姬在该场演出有机会和林老师跳双人舞《夏夜》,大受鼓励;那一刻,她内心激荡,决意投入热爱的舞蹈专业表演工作。

正滨渔港边的涛浪

正当郑淑姬在台北过着「有意义的生活」时,家里下了一道命令:立刻回基隆渔船公司当会计。

「要『买艺术』,不要『卖艺术』!」威权的父亲严厉斥责。

那时候基隆渔业一片兴盛,站在渔港边看不到海,尽是满满的船只,家里七艘渔船回港卸货时,早上五、六点,海风飕飕,淑姬就要到正滨渔港边「看鱼」,点数卸下渔船后分类的渔货及箱数,并防止误算箱数被偷走。虽然收入颇丰,郑淑姬却不停地自问:

「如果没有梦,这场睡眠又有什么意思呢?」

终于,在母亲偷偷支持下,每天傍晚五点一到,郑淑姬赶紧炒个饭填肚子,匆忙搭车到台北与何惠桢、吴秀莲三个人会合练舞。

每天都光脚在地板上练习──就是她心目中的膜拜。

那贴着带血胶布的双脚,无声地流露出现代舞者对大地之母的永恒爱恋。

多年后,郑淑姬全心投入「云门舞集」,更深刻感受到,「这么多人、一起认真地在做一件事情,那种氛围、气场,多么强大、多么震撼!」

她永远记得,那些观众看不到的开演前瞬间:

灯光暗了,妆化好了,黑暗中,舞者们在后台做着自己的动作。

每个伙伴神情专注,眼神坚定,动作精准娴熟;

暖身当下是舞者身体最美的时刻,我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

而今,忆起比自己年长十六岁,台湾报导摄影先驱的大哥郑桑溪时,郑淑姬不胜感慨:当初父亲逼我回家记帐,身为长子却热爱摄影的大哥,心里是不是也有过「接管家业」或「拥抱艺术」的挣扎呢?

「我和大哥都是时代改变氛围下打拚出来的人吧。」

郑淑姬看着远方,「或许,灵光乍现的一刹那,大哥和我这个排行最末的小妹也有着很亲近的瞬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