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戏剧节,这个时代的精神“乌”托邦

黄磊、何炅、王迅、万茜、金广发、杨超越、梅婷......频繁登上热搜的明星在每年特定的十月下旬都跟一个叫“乌镇”的小镇捆绑在了一起。但在这个小镇,这早已成为常态,因为在这个如梦如幻的小镇,除了常来做客的明星,实则有太多各自精彩的“戏中人”。

比如前来这里参赛的青年竞演创作者,比如千里迢迢赶来现场观剧的有故事的文艺青年,比如那些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轻盈起舞、留下一道道弧线的摇橹船,再比如,只在夜晚出没于小巷的青石板路“喵喵喵”引起你注意的夜猫子......

有人说,在乌镇,每一只船都有属于它的故事,因为它们各自诉说着这个小镇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而这里络绎不绝的行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故事,与水、与猫、与乌镇,与人、与艺术、与戏剧节。

2024年10月27日,第十一届乌镇戏剧节青年竞演小镇奖正式揭晓,最佳个人表现奖最终颁给了《跷跷板定律》这部作品的编剧、导演、演员韩燕楠菲。

2018年10月23日,她乘着T109北京开往苏州的列车,“25岁的我还不清楚戏剧对我来说是什么”。那一年她表演了一部名叫《寒鸭戏水》的戏剧,但她当时发了个朋友圈,说自己“是来玩儿的”。更早以前,她还不知道乌镇是个什么地方。

这是韩燕楠菲第四次来到这个小镇,也是她第三次参加乌镇戏剧节。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仅是观众,也是创作者。

跟大多数表演专业的毕业生一样,2015年毕业于广西艺术学院的她前往影视戏剧扎堆的北京一直都在做演员。但演员始终是个被动的职业,市场的局限性让绝大多数表演系科班生毕业后并没有成为“京圈”的明星,而是纷纷散落在各地的话剧中心、聚集在横店的通告群,又或是不得不下沉到近年来越来越成为流行趋势的短剧里。

韩燕楠菲也不例外。因为毕业后参演的演出酬劳很低,一般在200元左右,必须创建其他工种维持生计。她在较为中产的社区给老年人讲戏剧,也给中产家庭的孩子教戏剧,写过抖音上那种小剧场段子短视频的剧本,甚至还当过动画捕捉演员......这几年下来所攒的钱,几乎全部用于排演这次入围乌镇青赛的《跷跷板定律》这部戏剧。她说,能坚持到现在都是因为,“第一次来到乌镇体验了乌镇戏剧节,那之后戏剧更像是我的朋友”。

所幸她觉得,乌镇没有辜负她。“以前听说很多国内的电影节或类似选拔需要跟业内前辈打招呼,但我什么都没发,居然也能入围,我就觉得,哇,这里的比赛好公平!”从收到入围通知邮件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既幸运又感激,这份久违且独一无二的,人均能够创作戏剧、走近艺术的“配得感”。

黄磊在今年乌镇戏剧节的圆桌对话上说,“理论上讲,一个戏剧节不应该承担什么使命,它最大的使命就是个‘节’。就是要让大家开心。”

就像在去年很火的日剧《重启人生》里,安藤樱饰演的女主角和她的朋友们最终没有选择变人,而是选择转世一起做电线上的麻雀一样。这几年北漂下来,因种种个人生活和大环境的困境,韩燕楠菲也和当代许多因内耗而不开心,从而“向往躺平”的年轻人一样,经常都会忍不住感叹“做人的日子好灾难,下辈子想变喵喵”。

到乌镇之后,这个内心细腻敏感的“喵喵女孩”甚至还给路过的每一只乌镇原住民小猫打招呼,并且看上了其中一只小狸花,取名“小乌”后又是花钱买粮又是送医院体检,甚至准备带回北京领养。

这一次来乌镇,她和团队的小伙伴每一个桥边都坐过,他们去到不同的地方唱歌,她还体验过在晚上11点成一个“大”字状情不自禁地躺在乌镇的石桥上,与这个小镇的石头彻底融为一体。路过的游人不敢上前,询问是否可以通过,她爽朗地笑着说:“请跨过我!我就是个坎,跨过我就能幸福!”

和这次同样青赛单元入围的《安全岛》的导演聊起天,他们发现,各自都出生于93年,而且都来自北京,都觉得参与乌镇戏剧节的整个体验感很像做梦。

她甚至希望别人“掐她一下”,让她清醒点。但朋友说“我不想掐你,因为我自己也不愿醒来”。

她说,“乌镇就像一个树洞,大家更愿意来这里放松”。这里给人身上的那份平和,是充满生机的,是在疫情之后充满治愈的。在韩燕楠菲看来,这种感受最棒之处在于,“它不是虚伪的peace。”

但这一次除了那份“peace”,她也同样体会到比赛带给人的刺激。她说,来乌镇戏剧节参加青赛让她更了解自己,包括去了解自己的虚荣心与存在感。但更多还是激励自己能够长期把爱好变成职业、把梦想变为赖以生存的事业,这份信念感对于当下的年轻人来说,无比宝贵和重要。

韩燕楠菲参加的青年竞演单元,是乌镇戏剧节近年来吸引越来越多年轻人的一个特别的存在。这11年已经有超过11000名怀揣有戏剧梦想的青年人报名,他们带着自己的原创戏剧作品登上乌镇蚌湾剧场的舞台,试图用戏剧之眼,一窥当代众生百态、聚焦人生情境。其中,家庭亲情、自我认同、性别尊重则是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探索母题。

今年的命题是“枕头、阳光、大恐龙”,组委会收到了560份报名作品,最终选出18部入围作品,由86位青年戏剧人共同角逐“小镇奖”,而韩燕楠菲的《跷跷板定律》是其中之一。

在心理学上,“跷跷板定律”讲述的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本质是一种社会的交换,与市场中商品交换的过程相似。然而各种因素会导致市场混乱、跌宕、摇摆甚至震颤,但只要相互给予彼此所需的事物,跷跷板则会达到平衡。

韩燕楠菲编导的《跷跷板定律》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她向我介绍说,她的思考最初围绕着当下热议的话题——女性生孩子与否。在这个双女主的故事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想生孩子,一个想杀孩子。她们在看守所里相遇,她们有过类似的经历,却怀着不同的认知,坐上跷跷板谈论与交换,而这场交换的对象,是孩子。

这个探讨“天赋母职”及当代中国女性对自我主体性探索的先锋故事,在表演结束后收获了如雷的掌声,起身欢呼和提问的有各个年龄段、各个性别的观众。韩燕楠菲从中感受到的是乌镇戏剧节观众的多样性与包容性,还有最重要的,他们共有的“对一个女性的肯定”。

这种公众对一个女导演讲女性故事的肯定,让我不自主地联想起今年奥斯卡备受关注的获奖电影《坠落的审判》。韩燕楠菲也恰好非常喜欢这部女导演的作品,她说,如果这些被认为是“女性主义”视角的作品拥有共通之处,那么它一定是:以女性视角记述下足够细致而确切的故事与自反,就是最动人的女性力量。

她也注意到,这次乌镇戏剧节上有很多女性导演和女性议题的作品。她最喜欢的一部名叫《人工智能与亚伯》,导演比安卡·托马斯是一位女导演。在同为女性创作者的韩燕楠菲眼里,这位女导演的作品和人一样“特别可爱”:它具体地探讨着人工智能与人的关系,它讲述AI实际上并不理解人类语言中的情绪和敏感,其表达更多只是被训练成通过现有知识的数据网络体系提取出信息组成通顺的句子,仅此而已。在具体的剧作呈现上,它由一个个小故事连缀,在叙事的肌理中敏锐地感知着现有人工智能的边界与限制,并在最后从宗教的角度发出振聋发聩的疑问,巧妙又极富感染力。

而出人意料的是,许多观众在散场后才注意到,这部在乌镇戏剧节颇具当下性与前沿性的、用戏剧表达着对AI思考的震撼人心的特邀剧目作品,居然只是一个学生作业。

但这在乌镇戏剧节是并不罕见的事,不管是维持足够年轻的气质,还是在无常变幻的世界中保留对艺术的探索及日常生活的思考,抑或是在快节奏的时代里保护那份对自我的坦诚与和解,乌镇戏剧节都以其独特的东方田园诗气质,努力创造和滋养着一方文化的净土。

它用多元化的现场艺术的呈现方式,沟通着人类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也连接着不同国籍文化与生活背景下的观众共同的体验与认同。它也像位守夜人,十年如一日地守护着青年戏剧人的梦想,给予他们展示自我、用艺术与他人交流的舞台,也让他们找到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国籍的知心观众。而这也反哺给乌镇戏剧节足以和时代现实同频匹配的足够的生命力。

陈丹青曾经说过,“欣赏戏剧是没有门槛的,看着看着就能看进去,艺术是懂不完的,去感受、觉得好玩就可以了”。而当被问到“最想对青年人说什么”之时,黄磊也谈到,在他看来,对年轻人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艺术没有门槛,无论是否是从业者,最好一直把戏剧及更为广阔的艺术当作爱好。

戏剧节期间的乌镇正好具有这一特质,本身具有江南水乡的古镇与现当代艺术碰撞之后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天然融合:

开幕时,乌镇大剧院放飞气球,开幕巡游队伍沿着陆路水路并进,共绘成一幅热闹非凡的流动画卷;这里处处都是小剧场,故事不止发生在剧场和广场,一个转角一条巷子,都是随处可见的戏剧现场;古镇嘉年华像一笔泼墨,石桥、巷陌、码头、广场、坊市、摇橹船甚至水面、天空之间一切场域都将成为舞台与剧场;还有集合潮玩、装置、展览、快闪等于一体的戏剧集市,欢笑尽娱之间不舍昼夜。

这些都让戏剧变成没有门槛的事——正如作为乌镇戏剧节发起人的黄磊希望越来越多人感受到的那样,整个古镇变成巨大的戏剧舞台与艺术天地。即使你未曾抢票去看戏,或是此行来乌镇只为单纯游玩,也依然能悄然不觉地成为这个小镇里戏中人的一个,免费地、沉浸式地体验戏剧节如梦似幻的氛围,并无意识地沉迷其中。

这样的体验,远远超越了个人身体条件的局限。

在小红书有一组“出圈”的来自路人视角的分享live图。画面中的黄磊先是蹲下身子,然后弯下腰,与一位坐着轮椅的年轻女孩交流着什么,眼神里全是友好、热切与关怀。

这张照片给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路过的网友带来的感受无疑是温暖感人的。事后我仍记挂这一幕,于是问起黄磊,他当时在和这个女孩聊什么?他却意想不到地和我分享了更多这张图背后的故事,以及这两年关于他帮助残障人士演出戏剧的来龙去脉。

早在两年前,黄磊作为乌镇戏剧节发起人,就提出一个这样的想法:作为已发展为国际化、平台化的一个戏剧节,需要做出更多公益的行为。借助互联网,在乌镇戏剧节期间发起公益直播。就这样,筹备了接近一年,他们先是找到了一家叫“谦寻”的直播中心,然后找到中华慈善总会,再找到桐乡市政府。在得到多方关注和支持后,2023年第十届乌镇戏剧节,第一次公益直播终于上线了。

爱心企业当天在直播间的销售额将捐赠给乌镇戏剧节慈善共富基金,用作偏远地区儿童的艺术教育及青年戏剧人的创作扶持,图片中的轮椅女孩正是受到基金扶持的国内第一部泛障别开放式残健融合戏剧、乐意剧团的原创话剧作品《逆转未来》的成员。

贫困地区或边远山区始终有些不被照耀到的特殊人群,黄磊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艺术是没有门槛的,就应该也平等地照耀到他们。

和黄磊一起录《戏剧新生活》节目的青年艺术家刘晓邑正好去到浙江丽水的两个边远山区,给孩子们送戏下乡,做艺术教育,他就也给黄磊推荐了乐意剧团,这个剧团是由一些残障人士发起和组成的,团长姓孙。黄磊主动联系孙团长,邀请他带着剧团来到乌镇公益演出板块做演出,乌镇戏剧节将正常付费给这个剧团,但不卖票给观众。

黄磊告诉我,于是就有了图上大家看到的那个场景。

他说,“他们是在用戏剧的方式给自己建立起信心。这其中有聋人,有肢体不健全者。我也很感动,因为看起来对于我们来讲非常简单的事情,但对他们来说是很艰难的。比如他剧团的演员,有一个人是全盲,根本看不见,但他是演一个正常人,这很难演。他在台上走几步,就得在心里把路记得比较熟,要往哪个方向走,还要听到声音才能走。然后那两个聋人对话,他们虽然在说台词,但可能听不见你的声音。”

黄磊聊到这里的时候很激动,他继续介绍说,今年乌镇戏剧节从嘉兴对口援助的新疆阿克苏、阿坝藏族、羌族还有西藏的那曲,都接来了一些小朋友,他们平均年龄大概在十四五岁左右。乌镇戏剧节期间,他们在乌镇旅游,去桐乡看博物馆,去看古镇嘉年华演出,看戏剧,逛集市,吃好吃的……

“我每次看着他们的脸——特别纯真,特别可爱。有两个小姑娘光脚跳舞,还有四个藏族的女孩,他们都好兴奋。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我觉得能够以这种方式让他们把这些美好带回家,告诉他们还有很多美好。希望他们通过来乌镇,来戏剧节,觉得自己生活在很美好的世界......我希望他们就是像小种子一样,回家长成一棵树。”

在乌镇戏剧节最终呈现出的表演中,我看到了那部特邀前来演出的叫做《逆转未来》的剧目。它被本届戏剧节设立在“没有不可能”板块下面,这是国内第一部“泛障别开放式残健融合戏剧”。正如它的命题设定一样,它在触及社会议题的时候还无不溢满人文关怀,从表现形式或后劲冲击来说,都极尽突破以往我看过的所有戏剧表演的界限。

观前我只知,台上人是黄磊希望照耀的人;观后恍悟,原来台下的我才是被台上人照耀的人。

而黄磊或许也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也和这个美好的戏梦小镇彼此合一,在不自知的时候照耀了太多人。

比如,在告别今年的乌镇时,韩燕楠菲发了条朋友圈:“黄磊老师说,戏剧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严肃如果能和真诚相配套,那么乌镇戏剧节之于每一个人,就是让你在这里的一天时间,成为你一年里剩下的364天空白中的一个填补,暖到透底......回到北京的我,才恍然九年里我一直有家,也许慢走还会在柴米油盐里跌倒,但我会赖皮趴在地上一分钟,做个不懂事的小孩——因为我在想念那16天的‘家’。”

这让我想起,当我在“似水年华”酒吧里,问起黄磊,他认为自己在乌镇扮演的是什么npc的时候,他说,他像是“在制造伍德斯托克的那个人”,那个让人感受到身处乌托邦一样的幸福的人。他说,他会一直做下去,他今年53岁,他还能做30年,看到戏剧节办到第四十届。他还说,他的梦想是百岁之时戏剧节还在,哪怕那时人们已经忘记发起人是他,又或者谁叫黄磊。

而乌镇戏剧节,这个生长在小镇,又逐步走向越来越大的世界的艺术盛会,好像也的确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又一个靠近它的人的戏梦空间。而戏剧节期间的乌镇,注定会成为越来越多人前来“换口气”的一个乌托邦。

作者| 天天;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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