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是什么很低级的东西吗?
现实题材 ≠ 现实主义
撰文|李冰草
编辑|常温狗
作为中国观众心中长久以来的白月光,一部真正的“现实主义电影”往往能够激起千层浪,带来超越性的社会影响。
每个时代都有不同风格的现实主义电影涌现,但“现实主义电影”并不是类型片之一种,也无法等同于所有基于“现实题材”改编的电影。
因为《我不是药神》现象级的票房成功,主流电影越来越依赖行之有效的“现实主义商业片”模版。虽然同样有“现实主义”四个字,现实主义商业片与生俱来的逐利性却难与现实主义电影兼容。
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打着“现实主义”题材的中国院线片,最多只能说是“现实题材改编”。
当下的现实主义商业片多以社会热门议题结合套路宣发,借势各大平台推流为电影预热,一旦成功打爆话题度,人群就会涌入影院助力电影热度。反观现实主义电影,虽然不一定部部“难卖”,但它无法在创作周期内携带“高票房预期”,更不能真正保证这一点。
《我不是药神》(2018)
由此可见,从始至终,“商业片”的刚需是“现实题材”,而不是“现实主义”。
当观众带着单纯的期望踏入影院,可能不会察觉等待自己的是投机的拼盘之作。
我认为任何电影都可能是现实主义电影,换言之,“现实主义商业片”的内容创作是被刻意干扰的。这背后有两只手,第一只手是市场表现和票房数据,不赘述;第二只手是对主流文化价值观的过度依赖。主流文化价值观意味着更加安全、普及,是无需自证就能合理存在的绝对正确。
理想情况下,通过故事和人物触发观众的深度反思,激活社会信心,或是提升一些社会事件的影响力是无可厚非的,《第二十条》就是案例之一。但更多情况下,主流文化价值观是通过“片中人物、创作者、观众”的自我感动式共鸣来完成的,它调动观众潜意识中的惯性来抵达商业成功,我认为这是事实上的失败的现实主义和失败的电影作品。
《第二十条》(2024)
当我脑海中闪现这些“劣币电影”,的确会有一些模糊的轮廓,比如:
它可能会扭曲、歪曲真实的现实处境,制造一个“伪问题”。把小问题夸大,让大问题变形。
它可能逃避、脱离现实。很多更加尖锐的现实题材不会被此类商业片选中。(当然,可以借口“不让拍,不让进院线”,但很多现实主义商业片底线近无,已经彻底背叛了现实题材。)
它可能通过平均化、扁平化、抽象化“苦难”来切断社会性连锁事件因与果之间的链条。先是从社会底层那里采集苦难样本,最后让“可言论”也“可被言论”的社会群体篡夺苦难,无病呻吟。
它可能渲染式捕捉悲苦,为与观众建立情感共鸣而讴歌苦难,再植入虚无的精神胜利法。
它可能想做本土化的超级英雄电影,上演惩恶扬善的样板戏,颂扬小人物面对威胁和困境时为集体牺牲的至高无上精神。
它可能将“利他主义”置于价值观高位,让来自/跌落至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得到良心升华。
它可能偏向于强调“人性缺陷、道德缺陷”,而非“社会缺陷、体制缺陷”。
它可能以社会议题起高调,再架空社会议题……
当然,如上所列只是“现实主义商业片”这个巨大八角笼的一条边。
这几个月有多部院线片因贴靠现实题材而受到关注,其中最显眼的一部自然是《逆行人生》。
《逆行人生》(2024)
印象很深的第一处是影片快速清点了一番来自天南海北的快递员。我很在意“一个人从何而来”。所有的外卖员都有一个开始送外卖的原因和一个曾经的身份,身份的流动性往往包含着巨大的现实主义。
关于“为何开始送外卖”这个问题,只有主角高志垒与几个配角在后续剧情中得到了解答——生病的父亲,白血病的孩子,被碾断一条腿的年轻人。可被谈论的中产之殇和凭空而降的人间疾苦被择取出来并着重描画。影片最开始用人物混剪使了个“众生相”的障眼法,起高调之后再用避重就轻的思路处理社会议题。《逆行人生》起初就精确定位在一个篡夺苦难、恐吓中产阶级中年人的故事,并不打算探讨“外卖员”群体普遍的、愈演愈烈的社会保障和基本待遇不公等问题。
《逆行人生》(2024)
主角的人物蜕变是在一系列矛盾的爆发和解决过程中完成的。影片设置了老板与员工、夫与妻、父与子、顾客与外卖员、其他同事与单王、个人与系统之间的矛盾。下面将逐一分析。
前公司老板以员工为耗材,但朱站长更有人情味,像是一个起到鞭策作用的大家长。“人味”因为贾冰的饰演变得有说服力,但现实并非如此。
《逆行人生》(2024)
夫妻关系是围绕着主角高志垒的人物波动开展的。他从户主姿态到自卑再到共患难,被重新激发的斗志暗示着家庭和睦是男人冲锋陷阵的后盾,妻子的体谅和为家庭牺牲的实际行动尤其能够调动怜悯心。这无疑是对主流文化价值观的一番重申,辛芷蕾扁平的妻子角色写满了土生土长的本国独有“政治正确”——简言之,贤妻良母好智慧,收敛锋芒,相夫教子无悔。
影片中的父子关系还算符合现实,过高的付出和期待在儿女遭遇失业后开始崩盘。一旦涉及到“亲情”,国产片的表现欲堪称疯魔,一方面在呈现情感勒索的虐待情节上天赋异禀,另一方面却破罐破摔无力于“收场”。亲情并未被真正召唤,仅仅因为相互勒索的中场休息而被假意解决。而对“一切灾难始于失业”的强调正是我们熟悉的中式恐吓,尤其配合“如果你不努力就会成为xxx”的句式。
《逆行人生》(2024)
电影的剧作对顾客与外卖员的关系进行了极端激化的处理,因为在高志垒刚做骑手的阶段,“差评”支撑起了绝大多数人物冲突。
影片立场如此明确,“外卖员忍辱负重、态度良好、承担一切后果”是被放在首位的职业道德。评分、评级系统在影片中没有遭受丝毫质疑。
那么服务质量要好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被顾客和平台霸凌是否是服务中的常见一环?为了送一单外卖,车摔人倒,生命受到威胁,算是至高无上的职业道德吗?《逆行人生》高度肯定了系统的驯化机制,为头部app大打广告。投机如此划算,既能拔高外卖平台的社会价值,又能堆高人物的悲情色彩,没有因,只有果,没有愤怒的根源,只有廉价的泪水。
《逆行人生》(2024)
其他同事与“单王”的矛盾是被转移的。一句“我做单王错了么”将个人与系统之间的矛盾转移到了劳动者之间因利益分配不合理致使的内部矛盾,制造规则的人/公司则就地隐身。
然而这恰好是同期同题材影片《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所深挖的部分。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2024)
该片与《逆行人生》截然不同,它只是坠落,并没有“逆行”的包袱,而且提出了真正的问题——当悲剧发生,到底由谁来为此负责?
为了让这个“好问题”着陆,影片硬凹出了一起冲突,让推动加速算法的外卖平台高管危力开车撞了赶时间的外卖员。
其实这种情节设置有点刻板,暴露了剧作创作的自信心不足,此外危力这个人物的反思力匮乏令该片在现实主义的门槛徘徊,没能彻底深入。不过由郭柯宇饰演的外卖员妻子向维权律师控诉底层生活的部分又算得上有现实主义洞察。她的困境、她丈夫的困境都无法得到解决,让外卖员失去生命的不只是车祸,还有系统性偏袒资本和更高社会阶级的看似中立而公平的法律体制,没有人需要为一条被抹杀的生命负责。
《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2024)
回到《逆行人生》,当观众以为“单王”大黑代表着真实存在的利己主义,人物设定又来了个大转弯,他也是无私的,甚至还增添了深邃的悲情。
至此,整部电影,全员大善。
最后,个人与系统之间其实算不上有矛盾。
当然,我们不是说现实主义就一定要拍“工蚁对系统的反抗”,因为过渡性劳动的性质正在于聚集了一群来去自由又松散的人,他们只与系统和指令关系紧密。可是这并不代表不能指出系统存在的问题和造成悲剧的原因。
从大厂老员工到外卖员,高志垒作为“精英”仍有优势。他继续做自己擅长的工作,即优化系统,提升效率。《逆行人生》大概很想借此作出对比,即有毒的算法会吃人,善良的算法造福群体。为让这份“善”更正确,还必须让高志垒写程序的能耐融合卷王大黑的单王秘籍,体现带有民间智慧的合力。
《逆行人生》(2024)
经典如《一点就到家》让大学生返乡创业的剧情,新程序的开发象征着高志垒与这一社会阶层的融合,被系统扼住喉咙的群体成为这位“前中产”浪子回头的洗手金盆。他所开发的软件依然在遮蔽原有系统吃人的致命缺陷,而是提高了劳动者的适配度,以此降低系统的错杀率。
最后脱掉孔乙己长衫的高志垒成了带来火种的、被改造的社会人,经历了在社会底层的历练,他收获了朴实的良心和一丝作为幸存者的温暖,其他人则收获了天降神兵。
比起人物对现实世界规则的无条件顺应,更诡异的是当“现实主义商业片”以眼花缭乱的方式向观众“普及”剥削制度,但却不批判。如《孤注一掷》以普及诈骗流程吸睛,将奇观消耗完毕后直接扭转局面,推向毫无信服力的正义的胜利。
《孤注一掷》(2023)
难得的是,院线黑马泰国电影《姥姥的外孙》在描绘现实的用力上轻了许多。这部影片更多关于老人如何生活,以及这种生活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被理解。
作为一个自私的“外孙”,男主角M和姥姥始终没有深刻的情感需要维系。剧作的情绪力量被寄托在人性的基本面,即让M体验人生中迟早会到来的艰难生活,并开始思考爱和利益的关系。
而直到瞥见姥姥和妈妈的共同命运,这个年轻人才明白了什么是中国式家庭。人们向“被忽视的人”索取爱和付出,为“不可拒绝的人”提供资源并供奉终生,每个人必须在扭曲的交换机制里找到自洽的解释才能共处,他也一样。
《姥姥的外孙》(2024)
《姥姥的外孙》中,关于“爱”的议题始终朝向冷静的自我反省。“儿子继承遗产,女儿继承癌症”成为了足够有说服力的映后回音,观众会因为目睹或亲身经历的“不够公平”而感到深切相关。最后奶奶的去世并没有触发人物情感上的痉挛症状,却自然传达了悲伤。
以上例子,仅仅是一个小缩影。归根结底,我只能说,目前来看,当你看到一部以“现实主义”作宣传口号的中国院线电影,它很有可能并不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
比如自称“取材自上万起真实诈骗案例”的《孤注一掷》,提供的是奇观,满足的是猎奇心理,与短视频宣传模式天然适配。与此同时,一部真正的现实主义电影可能采用虚构的情节。可以追求真实的体验感,但一定不必拿纪录片的标准去苛责,毕竟纪录片和剧情片之间的界限也正在被以越来越有创意的方式打破。
一部电影既可以带着一个虚假的内核从头行驶到尾,也可以在谎言和真诚之间反复横跳,自我矛盾。所以电影和人一样,是会撒谎的。
绝大多数打着现实主义旗号的“现实题材改编”商业电影就像你那不诚实的朋友一样,把发疯当作真诚流露,把规避真相当作对观众病情的体恤。
在未来,现实主义商业片必然会随着观众的需求而调整模版,但并不会消失。一部作品是否真实捕捉了生活和人性的本质,忠实描绘社会现实的复杂性?还是混淆视听,让人们远离真相并争斗不休?这是一个对世界敏感的观众必修的功课,磨练良好的分辨力即可。
不仅限于面对电影,我们需要学会分辨一切。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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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5.6,被骂惨了
他总是低分,但我永远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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