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前看,向后望─ ─余光中先生的三幅画像

年轻时候的余光中。(中山大学提供)

有人问我和余光中先生见过几次面,我说次数多寡有何意义,重点是在历史现场看到什么样的画面。诸多画面已流为空白,有些也已模糊,余下三幅较为清晰的,至今悬于脑际,或左或右摇摆。

如今余先生大去,有人问我能否写几个纪念文字。他的诗、散文、评论、翻译,无需我锦上添花,倒是那三幅私藏画像可复制于此并一组余音与文友分享。

台北

淡江校园里的一首诗

第一幅画像,是一首诗。

1967年夏,淡江大学一女生骑脚踏车来我家聊天。我高中毕业没考大学,1964年来台北后虽曾在台大夜补班上殷海光等人的课,但时间不长且不是正规课程,婚后凡有大学生来访,总喜欢和他们聊一些上课内容和生活点滴。女学生来访时,吾儿半岁多,还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她先和小儿拉拉手玩一玩,坐定后聊没多久就说:

「妳认识余光中老师吗?」

我说认识,但不熟。原来,她喜欢上余光中的课。她素描着校园里绿草地、大树下的景象,瞬间在我眼前幻化为一首优美的诗;在那幅诗里,诗人在为一群青春学子朗诵诗…。

「哦,余光中是那样的老师啊?」

「是呀,天气好的时候,他常一时兴起带我们到外面朗诵诗。他说坐地上如果不舒服,可以躺下来,哈哈,我是不好意思躺啦,有些男生就躺得东倒西歪,有时候余老师自己也躺下来,唱Joan Baez的歌给我们听!…」

「哦,Joan Baez?我家有她的唱片!」

我去后面房间把小小的国际牌唱机和Joan Baez唱片搬到客厅,和她陶醉在清澈柔美的歌声中。

当年跟女学生或其他大学生一定还聊了很多,然而,除了余光中这幅「诗里的诗」,其余画像都被婚姻蛎石磨碎了。…

──那一年,余光中虚龄四十,师大英文系副教授,也在台大、政大、淡江兼课。那一年,他也是四个女儿的父亲,且曾在三女之后痛失诞生三日即脑溢血夭折的儿子(其散文名篇〈鬼雨〉即述葬子之悲)。──

香港

大埔街头的汽车驾驶

第二幅画像,是他去香港中文大学执教之后。

不知他是否还带学生到草地上、大树下朗诵诗、唱民歌?第一次去他家,不好唐突问他的教学生活。我们喝着茶,听他和夏祖丽谈她妈妈林海音及纯文学半年前出版《青青边愁》的一些事;他的书大多在纯文学出版。他家的鹦鹉蓝宝宝,不时在客厅里飞起飞落,有时停在他的肩膀,怀疑的扫视着三个陌生女子的脸孔。

1978年夏,我进入《联合报》副刊组服务半年多,新闻局委托「著作权人协会」请十余位作家去香港参加书展。当时台湾还没开放观光,团员大多第一次去香港开眼界,也想逛书店买禁书。为了「安全」起见,新闻局安排团员住在弥敦道「富都饭店」;那是与国民党交好的国际奥会委员徐亨的产业。

书展开幕时,范我存代余老师来参加;说他要上课没空来,邀夏祖丽、蒋家语和我次日下午他下课后去他家喝茶坐坐。师母还教我们如何搭九广铁路至新界,又如何去他们沙田中文大学的宿舍…。

那时〈狼来了〉与乡土文学论战余音未息,我们在余家谨守为客之道,谈话尽量轻松。蒋家语当时任《民生报》记者, 1976年曾以〈关山今夜月〉获第一届联合报小说奖佳作,大学时是余光中任教政大西语系的学生,说话娇滴滴的,甚至说她跟郑元春快结婚了,不想穿西式婚纱,要在香港买中式凤仙装礼服,问老师哪里有得买?师母立即代为回答,大埔有一家,可以去看看。余老师也立即说,那要抓紧时间,妳们不是还要回去参加晚宴吗?我现在就送妳们去。

台湾文坛当时有四老名嘴,四中名嘴,四小名嘴,余老师名列四中名嘴之一,口才便给,言语幽默,开车往大埔途中对师母说:「咪咪啊,我们这匹马今天福气不浅,不但载了一位准新娘,还同时载了两个咪咪,破了历史纪录。」

师母咪咪回过头来看坐中间的咪咪,哈哈哈,一时之间,连那匹马也跟着我们笑出声(范我存与夏祖丽皆小名咪咪)。

车子转入大埔一条单行道,无处停车,余老师说:

「买好了在路口等我,要眼明手快哦,我绕两圈兜兜风。」

那家老店在巷口第二家,中国传统服饰华丽缤纷,老板娘的广东话都需靠余师母翻译,蒋家语目迷五色,试了一套又一套,好不容易挑好两套凤仙装走到巷口已过一小时,上了余老师的车直说对不起。

「曹操说,绕树三匝,无枝可依,」余老师笑道:「我比三匝还多了两匝,来香港五年,第一次绕这么多匝,算起来正好一年一匝。」

「哎哟,老师,你的算数好好哦。」蒋家语嗲声撒娇了。

「绕这么多圈也学到一个心得,每次快到那个巷口,就要稍微减速慢行,既要向前看,也要向后望。」

「老师,为什么要向后望呀?」准新娘又有话了。

「万一我开过巷口妳们就出来了,我就赶紧暂停一下,等妳们走过来上车,否则的话,等我再绕一圈回来,妳们至少得站在路边再等十多分钟…。」

我不会开车,却在余老师的车里记住了「既要向前看,也要向后望」;很简单的一句话,包容了对人的体贴,流露了对处境的观察,也暗合了写作观与生活观。

──遗憾的是,得来不易的凤仙装,并没祝福蒋家语的婚姻;离婚后也常被流言所困,2008年3月因鼻咽癌离世,比她的老师早了几千步。──

台北

时报文学奖「半个耳朵的距离」

第三幅画像,是他从香港返台后参与时报文学奖散文类评审。2005年9月,我在《行走的树》第一章〈摇奖机.赛马.天才梦─九月,以及它的文学奖故事〉写过此事,似无需重写,谨录旧文于后供读者参考。

──1980年我转到《中国时报》服务,从第三届开始参与时报文学奖作业,其中一届散文奖也差点首奖从缺,幸而被余光中的一句话扭转了结果。余教授是文艺界名嘴,说话不疾不徐,条理清晰而幽默;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常为时报文学奖担任新诗与散文决审。有一年评散文,最后一轮圈选,出现两篇两票的局面,其中一位评委认为两篇成绩都不够突出,建议同列甄选奖,首奖从缺。他一说完,只见余教授微微一笑,不慌不忙说道,他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时,偶而看电视转播赛马,常常看到两只马明明同时抵达终点,但裁判宣布结果时,必然有一只是冠军,另一只是亚军。说到这里,余教授停顿一下,大家不解的望着他,只见他摸着耳朵说道:「原来其间的差距只有半个耳朵的距离。」一句话画龙点晴,重新投票时,首奖顺利产生。

(历届时报文学奖评审无数,「只有半个耳朵的距离」是我认为最微妙的评审语言。我自此深记,并且深思其意。在我们的生命里,如果你能躲过「只有半个耳朵的距离」,也许就能侥幸逃过一劫。…)──

高雄

〈盖棺不论定〉,余音未息

余光中是多面向的创作者与评论者,对中外文学流变与作家成就知之甚详,1968年春(40岁)即发表〈盖棺不论定〉,细数各国各代之名家,生前死后的声望起落;从李、杜、白居易到胡适、徐志摩,从莎士比亚到庞德,洋洋洒洒论证,且摘其中几句与读者重读。

──一位作家的价值,很难获得定评,生前如此,身后亦然。生前,他容易招人曲解,致天下之恶皆归之;身后,他既已成为偶像,人们对他的溢美,也每每邻于迷信。相反地,生前享尽声誉,死后光芒毕歛或恶名横加的例子。(注:此句未完,似校对遗漏。)而无论是低估(underestimate)或者过誉(overestimate),都不是一位作家应得的报酬,也会导致文学史的混乱。──

──古人棺木已朽,议论尚犹未定。今人坟土未干,评价自然更难一致。──

同年秋天出版《望乡的牧神》,其后记最后两句也值得再读:

──一个人如果灵魂是清白的,他衣服上偶然沾来的几个斑点,终会在时间之流中涤去。

我甚至懒得伸手去拂拭。有谁,是穿着衣服走进历史的呢?──

这些五十年前的文句,预言了其后至今的傲骨与辩证。

余音未息,而脚步已远。

向前看,向后望,历史那样走来,也将这样走去。

谨此,送别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