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专栏 | 她是我的决定

编者按:

问问小学毕业了!这无疑是趁早星球最近的一大喜讯。

被无数趁早星人看着长大的问问,一点一滴的成长都让人感到温暖和欣喜。

这次非洲旅行,是问问的毕业旅行,也是潇洒姐、叶先生和问问一起,解锁独属于他们的家庭幸福新体验之旅。

潇洒姐在坦桑尼亚旅行的第三天分享道:“没有wifi就彼此说话,没有路灯就有满天繁星,世界真广阔。问问就在世界之中。”

幸福,溢于言表。

在非洲的广袤之中,有着属于这个家庭的具体的幸福。这让人感叹,原来,拥有一个孩子,一个家庭是真的可以拥有如此深度的幸福体验。

而回首过往,这样的幸福,亦是潇洒姐主动选择和创造的。

无数次,在各种场合,潇洒姐回答着年轻女性「要不要生育」的疑惑。

这样人生命题,千人千面,各有答案。

潇洒姐从不一概而论,相反,她只给出自己的人生体验。

她分享她的选择,她的经历,她的感受,只供借鉴。

就像多年前大姐在《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中写下的那篇《她是我的决定》。

「我从未忘记,她的到来是我选的。她是我的决定。」

这是一个母亲,就爱与生育的话题,对自己的灵魂拷问。相信这篇文章,会对不少女性有所启发。

今天的潇洒专栏,就为你带来,潇洒姐的第五本著作《按自己的意愿过一生》Part 4 「看,真爱」中的经典文章《她是我的决定》。

她是我的决定

王潇

She is a product of my choices.

1 她的到来

被动闭关了俩月,谢天谢地,我终于复苏了。

三年前的这个季节,我收到塔塔的短信,她说她怀孕了。据说那个晚上塔塔自己也很吃惊,因为这事完全在她意料之外。还据说塔塔纠结了整整几个小时,后来和孩子他爹两人在马路牙子上默默无言看了一会儿来来往往的车辆,等待着为彼此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在那个人生转折的时刻,孩子他爹说:“我当着你面再抽最后一根烟吧!”

最后一根烟抽完,孩子他爹也就是后来的白纸先生把烟屁扔到脚下狠狠踩灭,搂过塔塔,走入了北京的万家灯火,也从此走进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那一年,我写了一本书,塔塔孕育了一个婴儿,我的书在慢慢完稿的同时,塔塔在渐渐肿大。当时我在博客里这样记载:“犹记塔塔孕三月时,依然挣扎着与我在新光天地闲逛,手持不透明塑料袋一个,三步一停,五步一吐……但见店外角落处塔塔的小背影一耸一耸,好不可怜。最后塔塔终于抹干净嘴转过身来,眼圈通红,眼角还泛着呕吐催生的小泪花。诸如此类的场景,贯穿塔塔的整个孕早期。”这是我记下来的,我没记下来的,还包括塔塔迅速臃肿的身体和诡异的肤色变化,那变化之猛烈之惨烈,像足电影里的特效坏魔法。我无情地对塔塔说:“你变丑了,还吐,还胖,还黑,还这疼那疼,我嫌弃你了。”塔塔说:“行,你等着。”

我鼻孔朝天撇着嘴琢磨,我这么皮实一人,不晕车不晕船不过敏不挑食不失眠每月小肚子都不带疼的,真等我有那么一天,肯定依然帅到不行啊,肯定又白又美,咔咔开车哧溜并线停车入位,唰唰写邮件讲提案签支票,肯定各种挥洒自若来去如风啊。

经过这俩月我想说,真的,不管你自以为多么了解自己,在经过任何一个事实试炼之前,低调点儿吧,真别吹牛x。

此处先让时光回转到2008年,我第一次跟叶先生回到墨尔本,开车在大洋路上,我俩聊天儿中突发奇想,说如果我俩有一个孩子的话,女孩小名就叫问问,男孩小名就叫店店。

2012年4月,问问来了。

4月底某天,我在办公室感到一阵猛烈的肠胃涌动,赶紧回家躺倒,这一躺倒之后,我的苦日子启动了。之前电视剧表现妇女这一段好像不是这么演的,周围好像也没人跟我说过一切会是这样,我就像得了痊愈遥遥无期的严重肠胃炎,武功全废,还不能治。我好像就只是一个胃,我全部的感受好像就只剩下胃的感受,可以归结为等着吐、立马吐、刚吐完这三个状态,而世界基本是由床、我、呕吐盆组成的三点结构,第一个月的剧烈呕吐就让我从92斤瘦到87斤。塔塔来看我,对我说:“真棒嘿,发型和身材都绝了,演白血病患者都不用带化妆的嘿!”我对塔塔说:“塔塔,我难受死了,我想吐。”塔塔说:“我嫌弃你。”

我对时间也没了概念,每天当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当我听见街上的汽车开始纷纷烦躁鸣笛,就知道这一天我就算又熬完了。而其中大概有十来天,每天傍晚最令我和叶先生惊奇的一件事就是——我!竟!然!哭!了!“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也太难受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难道其他妇女都这么忍的吗?”我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咧嘴哭了。第一回哭,把我自己和叶先生都吓到了,叶先生站在床边,看着我乱糟糟的头发和哭歪的脸,呆呆地跟我说:“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哎,你一点儿都不像潇洒姐,一点儿都不潇洒……”我也很惊骇,因为我成年后还从未因遇到困难而哭过,我边哭边抽抽搭搭地说:“怀孕好难……怀孕比创业难多了……为什么那么多的妇女都能忍受怀孕生孩子,却不肯创业呢?”后来我每天傍晚都习惯性地哭一会儿,叶先生也习惯了,给我起名儿“每日一哭”。

我这才知道我其实并不足够了解我自己,或者我根本就是屈从了肉身的荷尔蒙,杨绛在《我们仨》里说:“在低等动物,新生命的长成就是母体的消灭。我没有消灭,只是打了一个七折,什么都减退了。”七折真不错了,这俩月,我顶多三折。

俩月里,我无力写作和工作,更别提出门嘚瑟了。但是躺在床上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进行大段大段不被打扰的思考。我于是想了许多问题,其实都围绕着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为什么要生育?当然在此之前我就想过这问题,也问过许多已育妇女,但都答案模糊,不能为我所用。“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而活,那么他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就像义士能忍受酷刑,笃信者能忍受暴戾,我想只有清晰地懂得我所做选择的缘起和去处,才能真正坦然和欣然承受我现在和将要面临的、生育将为我和我的生活带来的一切。

到这里,本孕妇已凭借闭关后的厚积薄发和忍着残存的恶心写了1900字。Anyway,问问来了,预产期在2012年12月21日,也就是我在效率手册上故弄玄虚重重Mark的世界末日那天。

问问已经来了,问问在路上。

2 第九个月

问问快九个月,为了提防未来的遗忘,再写下点儿此阶段心得。

形状

日益有种意志终被时间和肉身打败的感觉啊,生物体随着时间的生长和衰败都非常不可抗。问问在生长,中年妇女在衰败哈哈,早晨我赞美的新生和晚间我喟叹的形变原来都是一回事。充分说明了苍茫大地我又能咋样,原来就是等着、看着,成为人类和时间推进的又一个小载体。本来想写小试验田,结果一想试验田都算不上呢,千秋万代这点儿事早都被体验得没有新意。小个体都把自己的世界看得比天大。怀孕让我觉得只是个小母兽,屈服而且谦卑了。

情绪

可能是因为荷尔蒙,情绪会出现间歇的非常清晰的烦躁。每次突兀地袭来,心里都会很惊讶地对自己说:哇,好强烈的烦躁啊!然后试图使用我擅长的逻辑来分析和疏导。先是挖掘原因——因为不便,因为不适,因为未来不可预见的改变。然后头脑搜索解决方案(If you are not happy,just change something)。这时会发现好像只能继续面对和忍受,一切本来都是自己选的。于是我就不说话不做事地等三十秒的情绪巅峰过去,然后对叶先生说:“刚才我超级烦躁,有种突然要发疯一样的感觉呢!”叶先生会说:“哦。”

工作

工作是治疗偶发性烦躁的利器。只要在专注中,肾上腺可以几小时甚至一天之久地抵御荷尔蒙,甚至忘却自己是在孕期,但最终疲倦感还是会浮现。总的说来是工作的乐趣和肉身的疲倦在对抗,工作总是先赢几局,最后依然由肉身把一切打败。然而中间有几天,当我试图像一名安宁祥和的孕妇那样“岁月静好”地休息整天的时候,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持续烦躁、无所事事、虚空和不知所以,直到又专注于工作,一切负面感受骤然消失。所以究竟是人各有志,再次证明我真的无法享受去做一名以岁月静好为目标的女性或者太太。这是命运。

希望

无论朋友们如何提醒未来生活可能出现的混乱程度,我都对这变化充满期待和信心。这期待很像中学毕业面临考大学,我已做了足量的任务,自觉可以在游戏里升级了。前面那些年头,获得了充分体验,学到东西,现在已经毕业,翻篇儿,无须留恋。之前再好玩,往前走才是希望,才有新意思。过去,现在,未来,真实生活的问题从来没少过,但现在的不适不是生病,而是进阶,未来的混乱不是颠覆,而是家庭。

3 我的假期

我猜这是一段人生中难得的假期。

真正的假期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就像上学时候寒暑假先玩耍后赶作业,潜意识里有任务在身,玩耍总不能彻底;即使作业抢先完成,一个月后还是不得不加入埋头苦读的队伍里去,总是没有真正停下的时候。

离开学校就更惨,年节更短,无论怎样的计划期待,哪怕去到地球另一边,依然太过迅速地回到这个现实世界。被生存逼着走的人,也许根本就无法拥有那样理想的假期。

那样的假期要放下,要具备出离心,只过最简单的生活,想到哪儿是哪儿,想说话再说话,想见人再见人,其余不沾染不思量。那样的假期启动以后,闭关和云游都好,一切任由主观决断,随时停止,也可以不停止,如果就此出离了,也无需再回去。

作为一个凡俗女性,没有比怀孕这一段更能享有这样的假期了。身体是深居简出,饮食是清规戒律。前面的召唤,后面的追赶,都有充分的理由全然不顾置之不理。假期中享有最完全的吃、睡、语言和活动,妙就妙在周遭和自己都不会对此不满——一个立体的人还原为一个生物范围里的身体,除了让这个身体保持良性运转外,没有人对这个身体敢有多余期待,也没有其他目标需要这个身体去抵达。

然后生育。一个身体变成两个,于是两个身体昏天黑地与世隔绝地吃睡。小身体是零,是空白,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一团,大身体只需对应做本能判断。两者相对的时候,生活变得从未有过的简单,小身体号啕大哭时,世界无比寂静。

每一个物理的日夜被成段的睡眠拆分后,时空也仿佛重组了,醒了也似睡着,混沌之中曾经执着的统统顾不上,索性就一扇一扇自行关闭了。

我的理想假期就这样怀抱婴孩度过了几个月——但破我执,不听不闻不贪恋外物,不动脑子。也许那么多生育之后断然改做全职妈妈的女性,都是因为到过清凉之地不愿再归来吧。

许多个模糊的日夜之后,当婴孩已经能够用黑亮的眼睛长时间地凝视我,我猛一抬头照见镜子,又看见了自己和自己的肉身,记起了我的颠倒梦想。肉身不美,我执深重。

现在,假期是时候结束了。

4 她是我的决定

北京秋天,在蓝色港湾一个餐厅里,单身的同龄女友M坐在我的对面探过身来,郑重地问了我一个问题:“我问过好多生了孩子的人,问他们有孩子到底好在哪儿,他们都回答说,等你生了你就知道了。我根本就不想要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我想要一个最贴近真实体验的描述,我想知道那些好到底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这又是一个像我一样企图时时处处明白,占领理性高点,妄想在每一个决策路口做常胜将军的女性。可惜我从未真正明白,也从未获得充分理性——我都是靠着犯错交学费复盘长记性谋生的。不过,我确信我一直特别明白的是,生孩子这件事,没办法犯错交学费复盘,一旦生了就是生了。生了TA就存在,成长,与你产生互动,靠你给养,参与你的余生。

我知道,坐在我对面的M问了一个特别好的问题,这个问题好到约等于是在问“爱”是什么,那所有感觉得到但说不出的让人荡气回肠撕心裂肺的都是什么。如果一切都能理性解构,也许就没有图画、音乐、小说和电影了,理性说不出人类真正迷恋的一切。

我必须努力解构一次我的主观感性体验,作为她解决实际问题的参考。于是那天我开始非常慢地、小声地、断续地表述了我当妈九个月来所有的感受。

和现在比起来,那些孕育时期与问问的联系和亲情其实都是臆想出来的。没有货真价实的沟通,孕妇远远算不上妈,只是一个胚胎/胎儿携带者。如果孕育时期说对她有认知,纯粹是从遗传基因角度的对她样子的猜测游戏——在见到面之前,也实在想象不到别的。如果对她有期望,期望都基于有限的社会经验和弥补自己缺失的联想,因为你一日没有见到她,就一日没办法真正从她的角度展开思考。

刚开始,以为她的出生就算是一切谜底揭开,后来才觉得,她真正到来那刻,只是掀起了谜底的第一个角落而已。因为她如此复杂、多样,还会发展变化,并且永远将朝着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方向。

九个月来,我一直沉浸在持续的惊叹中——独自走在路上,我会突然想起,天啊我竟然生了个孩子。早晨醒来第一个瞬间,我的一个觉知也是:我有了一个孩子!即使我在看着她,抱着她,我也会时时惊讶,并且抬起头对旁边的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看这竟然是我生出来的!”

我先惊叹于她的外形,比如她手指脚趾的形状,瞳孔的颜色,头发的柔软程度,又惊叹于她作为个体的独立和反应,因为什么哭和笑,如何表达满足和不安。当然每一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外形,都是独立的并且有反应,但在此之前,我觉得那些都是理所当然和这个世界的存在一起存在的,包括我自己。但是她和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不同,她对我来说,从未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感觉很奇特。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都觉得和我有关,我得为此提供解释和负责。有时候我甚至感觉是自己制造并获得了一个人类样本,这个人类样本被完全托付给我,而她初始、幼小、毫无章法,我由此获得了观察和培育的权利。

我从未忘记,她的到来是我选的。她是我的决定。

至于对她的情感,应该是一点一点到来的。她出生的那刻,被医生抱到我面前那刻,我记得我的前三个意识。第一个是:“哦,是你。”第二个是:“鼻子怎么这么扁啊?”第三个是:“我终于把生孩子这件事,给办!完!了!”后来想到,我没有人们通常所说的激动流泪,应该是那刻没有流泪的驱动。

直到她九个月的一天,夜里她醒了,在黑暗中打算抓着栏杆站起来,小胖手从床栏杆中伸出来紧紧握住,挪动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半途跌坐了几次,又重新开始。最后栏杆后面渐渐冒出了一撮头发,又摇摇晃晃地露出了脑门儿、眼睛,她站起来看见我,一下就笑了。我想到她以后一生都要像这样一次次地努力争取,一下就哭了。

就在她站起的一瞬间,我前半生的所有大小坎坷记忆不知为何都突然一下子涌入脑海,一下子明白那些失望迷惘受挫和无助,都要在她的身上重来一遍,她一定将会因此而悲伤和哭泣,而这一切,也是我选的。她将要遭遇的一切,都是在承担我的决定带来的后果,如果说我对她负有责任,那么这就是个最重大的责任,所以,她以后无论面临什么,即使成年之后,都有权利怨恨我。“She is a product of our choices.”有一天,叶先生看着她,这样对我说。

原来,生育就是母体为了自身体验的丰富性,选择把一个生命体抛到世间,给她有限的基因、养料、环境,然后看她跌撞前行,把所有的再经历一遍。她为这一路悲喜,母体再随她叠加上一路的悲喜。就是这样了。这就是在生育之前我不可能得到的体验和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