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雅全╳《老狐狸》:改變真的能靠近觀眾嗎?

萧雅全,2005年创立积木影像,电影作品有《命带追逐》《第36个故事》《范保德》,曾获台北电影节最佳导演,入围坎城影展导演双周。第四部长片《老狐狸》以八〇年代的台湾为背景探问人生价值观,于今年拿下金马奖最佳导演,收获许多观众共鸣。这里将邀请萧雅全执笔,从他自己的角度回看《老狐狸》的创作历程。

《老狐狸》是萧雅全沈潜五年,重新检视、定义自己所交出的作品。 图/积木影像提供

有两个我。

有些道别很轻盈,有些很沈重。2019年末,积木影像搬离待了14年的富锦街,那个道别,对我来说是后者。虽然知道道别是新的开始,但那当下,仍血淋淋充满挫败与恐惧。

之所以离开,源自我上一部电影《范保德》在市场上的失败,那使得公司与我个人创作,都得重新开始。而我不是年轻人,那种归零非常寒冷。

随后疫情发生,我低迷了半年,朋友游说我一起弄编剧工作室,我志不在此,意兴阑珊。就在这时,另一个我出现了,那个「我」逼迫我改变,逼迫我抵抗惯性,逼迫我别顺我,逼迫我擡起屁股去做。

于是2020年五月,我勉强自己与朋友创了「青东故事」,事后我才知道这将影响我多大。虽然七个月后我退出了,但那段时光,彻底把我从深渊拉了回来。

我很感谢当时的六个年轻编剧:薛博骏(东泽),游珈瑄,李沐恩,钟侑霖,郑安群与颜皓轩,以及随后我视为第七个,也是后来与我合编《老狐狸》的詹毅文。他们的才华与活力像春天,给枯萎的我复苏露水。

为了以身作则,我提笔与他们同步创作,开始《老狐狸》剧本,内心逐渐转为正面的力量。2021年初,与詹毅文完成了《老狐狸》的剧本时,我感到寒冬乍暖的快乐。有天走在北投路上,突然发现自己嘴角带着微笑——睽违很久的微笑。那刻我很感动,差点落泪拥抱路人。我们都摔倒过,但只要爬起过一次,一次就好,就会在心里存进一次巨大的信心。

那个微笑,我会故意记住一辈子,也会故意记得2020年五月,另一个我勉强我做的那个决定。

《老狐狸》创作时,另一个我又浮现,对我设了「改变」的门槛,也就是要改变《范保德》用诗意口吻说故事的风格。在《范保德》中,我编织了复杂的故事线,跳跃又留白,因为那样很美。但这些我自觉美的作为,却将观众推得很远。其实《范保德》本是一组双电影计划,包括「范大克」与「在一个死亡之后」,我花五年写了双剧本,想用对照,勾勒出台湾的处境与选择。但碍于预算只完成了其一(范大克),就重新命名为《范保德》,这或许也是它艰涩难懂的缘故。

怎么改变?我问我。能不能「不稀释内容」但「改变口吻」?能不能不降低电影的what,但改变how?改变真能靠近观众吗?为什么要靠近观众?不然你想靠近谁呢?

我在媚俗吗?不知道,你在重新定义自己。

我在堕落吗?不知道,你在质变。

我在对的方向上吗?不知道,你离开旧路了。

每次在这样的岔路,我都很庆幸有两个我陪着我。总有其一会主张:作品得让更多人看到才行,除了美学,还得让价值观进入社会,成为人们凝聚共识时的其一选项才有力量。

我在剪接时,对内容又做了一次取舍,放弃不少剧中大人世界的细节,以避免《范保德》惯性再现。我想守住聚焦在十一岁主人翁——也就是白润音饰演的廖界身上的目标。当然这些舍,又是来自另一个我的耳提面命。

《老狐狸》电影拍摄幕后。 图/积木影像提供

《老狐狸》为我带来第60届金马奖最佳导演奖,至少事前,我并未想过这个奖项对我的意义。但在获奖之后,我体会到人在经历脆弱,被肯定可以带来多大的力量。不是因为奖项大小,而是因为timing。我心里为这件事情,感谢很多人。然而荣耀已过,此刻,即使仍在宣传期,但以创作角度,我已在跟《老狐狸》道别,我心里需要腾出空间,准备安顿新的主题。

回头步履蹒跚,即使我不是犹豫之人,也常陷入选择困境,毕竟身体里有两个我。这段路程我体会到所有客观存在的人事,都无好坏之分,好坏是选择之后自己如何因应,或分派哪个面向的自己去因应所造成。于是成败的关键,总是选择,而非命运。

我几乎不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来保护自己或反驳对方,因为我认为人会改变,也能改变。累积失败可以熟悉失败,让我们比较勇敢,毕竟人们比较不怕熟悉的事。但若在同样的事情上反复失败,就算得上是问题。如果我发现自己重复失败,一个我会怨天尤人,另一个我则会逼迫我扬弃惯性,开始做陌生的事。即使那么做常生涩踉跄,姿态狼狈,但不那么做,就会重蹈覆辙。

我纵容两个我存在,透过他们的对立,带给我生机。我之所以学会这么做,是我教我的。

《老狐狸》电影拍摄幕后。 图/积木影像提供

◎责任编辑:胡士恩、林亚璇